駱美甯慌不擇路。
她幾乎沒聽清尹玑說的是哪幾個字,隻知他似乎微微點了點頭,自己便提起衣擺,疾出涼亭。
......
奉壽王夫婦二人均對她親密得離奇,定别有所圖。
可怖的是,她甚至不知他們究竟在圖謀些什麼。
莫非,是她身負陰陽眼之秘已走漏了?
這二位,眉心藏黑氣。
誰能謀害他們?誰又敢謀害他們?
夜風飕飕,刮得臉生疼,她卻冒了滿身汗。
不,不會是陰陽眼——神康帝貪戀長生而不立儲實為醜聞:
寰宇張貼皇榜、召開鬥法大會,事事均未直言機要。
若說與此之關聯,惟今日甘棠現身說法:提到《陰陽登仙大典》與長生不死之事。
即使奉壽王夫婦二人早早捕風捉影,亦有求陰陽眼之意,也該尋甘棠才是,何必找她?
難道...仍舊為了争取嶽良疇?
且不論郤绮文本就同他有親,一個文官,手中無兵,設個局便能罷免了,竟有那般面子麼?
駱美甯管不了許多。
她沿着最顯眼的大路朝南走,步履匆匆,隻想盡快奔往奉壽王視野之外。
......
怕什麼來什麼。
未多時,忽聞身後氣喘聲不斷——‘呼哧呼哧’,牢牢跟随萦繞耳畔,絕非幻聽。
這麼急,他派人跟上來了?
攥了滿手汗,心跳如擂鼓,駱美甯不敢回頭,忙小跑一程。
橫穿石橋、越過垂仙池。
很快,亭中溢散的光亮已囊括不及,眼前路暗得難辨方位,不知東西南北。
可即使如此,那緊随其後的氣喘仍舊不絕于耳。
忽聞人言:“慢點兒。”
“慢點兒啊,等等我。”
駱美甯不聽,也沒膽聽。
“嘿,你這娃娃真夠倔的,為何往冷宮走啊?”嗓音松弛沙啞,合該是個老頭,“走丢了可沒命咯!”
深至子夜,哪個老頭會趁黑燈瞎火亂逛?
駱美甯頓住步子,回頭瞥了一眼:渾是個滿面死氣的老頭,輕飄飄的,貼着石磚滑行。
見她回身,老頭有些驚喜,滿臉褶皺驟然綻開,胡須笑得直打顫,“你是哪家的女娃娃?”
不是活人。
飄着走,竟然還需那樣喘氣?
真是隻愛演的鬼。
無聊。
駱美甯權當沒看見,又轉回頭去,疾步往前。
老頭輕笑一聲兒,繞行至她身前,攔在路上,“為何哄你?再走真是冷宮,裡面怨魂可多哩,莫怪朕不提醒。”
他探出兩隻幹枯的手,比出個圈兒,“破屋裡的骨頭渣剌腳,井中盡是巴心巴肝兒找尋替身的枉死鬼。”
這是什麼運氣?
駱美甯手指發顫,老鬼自稱為朕。
昭夏開國以來,除當今神康帝外,唯有先帝能出此言——尹淼爺爺,亦是廢掉老昭王尹铎太子之位者。
方才行過的石橋确實崎岖不平,腳下雜草漸盛,略有濕意,若神康帝常往此處行走,不該是這種模樣。
人迹寥寥,或許是冷宮。
她不怕鬼,更不想走錯路,“老者可願指條出宮之路?到天直門便可。”
“哎呀!你能看見朕?”先帝大叫了聲,圍着她盤旋好一陣子,滿臉稀奇,“竟真有這等人在,長見識、朕長見識了!”
既然已搭上話,駱美甯也無需再裝瞧不見他,拜道,“皇上萬安。”
“诶,嘴倒是甜。”先帝受了她的禮數,不緊不慢地坐上橋邊石墩,似使喚奴才一般招招手,“你過來。”
過去?
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怎麼輕慢味兒還這麼重呢?
駱美甯沒依他,“皇上可是有什麼悄悄話,就這麼說罷,天色太遲,民女着急離宮呢。”
“哪家的娃娃,回得這般遲,連個接應的下人都沒有?”
“...奉壽王妃娘家的遠親。”
“琢玉媳婦的遠親?”先帝将她從頭看到腳,“啧,朕瞧你有模有樣的,也該是皇家的媳婦。”
也該是皇家的媳婦?
同尹淼大抵還有幾分可能。
“都說您仙逝前慣愛求仙問蔔,原來還通相面之術麼?長這麼大,才知民女還是富貴相貌呢。”駱美甯連個擡袖掩面,言語奉承道:“托您的福,惟願洪福齊天。”
觑她口齒伶俐又不漏怯,先帝愈看愈稱心。
“呵。”
隻聞他輕笑一聲,擺頭晃腦,“這人呐,看談吐衣着便能知三分根底,何須求仙問蔔?”
“您說笑呢,本就是仙,當然無需求人。”
駱美甯心中着急,生怕皇城門外無人等候,話如連珠,言語狀似馬屁實則嘲諷,“可是方才祭祖時得了傳喚,從天上垂降下來的?
面前之人,雖同是霧般的魂身,卻從頭到家泛着灰,應該是殘念怨氣不散而滞留世間的鬼,而非什麼仙。
可先帝哪知道她能分辨仙與鬼?
他大笑道:“朕原是不信什麼方士所言、能通陰陽的屁話,不料死後還能見到你這種妙人兒。”
駱美甯一愣:不信,怎可能不信?
百姓均知,先帝因真丹道人夜觀天象推演有異而廢太子尹铎改立尹峯。
彼時,真丹道人舉薦了當今聖上神康帝,有扶龍之功才得成仙之幸。
亦正因先例在此,神康帝尹峯在位多年,能廢元太子後久不立儲。
雖在朝官員屢屢谏議上書,他仍能有憑有據、推托遷延,同時寵信羽鶴仙——稱其為‘祖法’。
如今,本人當她面說自己半點不崇尚玄門術法,豈不是自相矛盾?
“民女曉得了,皇上您是閑呢,純拿民女逗趣。”
見三兩句話疑似勾出陳年秘聞,駱美甯來了勁兒,巧笑嫣然,“那早早仙去的真丹道人,能觀星象而知過去未來,大抵也能溝通陰陽,您想必耳濡目染,亦通達不少奇技。”
先帝擺手,似全不将真丹道人當回事兒“诶,凡人一個,他哪裡成得了仙。”
...
“民女不懂。”
“不提也罷。”先帝哼了聲,臉也冷了下來,“琢玉他非酒囊飯袋,足是個能幹子弟,細數攀兒幾子,哪個能及,你為何避他如蛇蠍?”
攀兒?指的神康帝?
原來還是要給曾孫說情。
她忙垂下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懷裡,“豈敢,民女不是個不識趣的,奉壽王妃待民女極好,隻是怕像方才那般久留叨擾他二個,又怎麼談得上避如蛇蠍?”
“朕琢磨他能擔大業,你若此時跟了他,未來說不定弄個貴妃當當。”
駱美甯倒吸口涼氣,半晌才擠出句:“還得是皇上您一雙慧眼。”
她納罕:就連鬼也來勸上自己了,到底圖她什麼?
忍下不适,又道,“民女臉皮子薄,還得托您替着說個情,才好将方才斷了的緣給續上不是?”
...
駕崩後,先帝困于皇宮已有幾十年之久,每日除上朝聽政、捕風捉影、細數宮中亡魂之數外,沒能和活人打過任何交道——這同駱美甯說上話兒,還是破天荒頭一回,哪來的能耐與奉壽王說什麼情?
前剛婉拒了他夫婦二人,如今又央他求情。
話聽着不對,便是足十的回絕,但好歹也給足了面子,駱美甯尋思先帝合該是懂的。
先帝果真說道:“哼,你倒是有氣性,琢玉都看不上,莫非是想當皇後不成?”
駱美甯忙急退幾步,因磚路起伏,踉踉跄跄,方将站定,便嘤嘤啜泣起來。
先帝一噎,“哭什麼?”
“民女罪大惡極,不知何處得罪了皇上,還望皇上寬恕則個。”
...
皇城之中,但凡死了人——若非匆匆趕去投胎,便是憤恨沖天,彌留世間隻求報仇報怨。
先帝已許久不聞如此哀求話術,怔愣良久。
少頃。
“朕哪有怪你?”
駱美甯垂着腦袋,悶聲悶氣隻像是哭過一般,鼻音濃濃,“民女哪來的富貴命?此前隻當皇上誇我呢,原來是諷刺民女心高氣傲。”
“哎,琢玉可是個非凡兒郎。”
“現逾子時,民女連出宮之路都尋不着,也沒人來接。如此慘狀,何須民女在皇上面前多言窮苦?今日還是得了位貴人的恩惠,才得入宮見見世面。”
倒也有理。
來參會的早已離去大半,就連隔岸亭中的燈火也滅了。
若是什麼高門貴女,定有下人來尋,怎會将她單單落在皇城,差點兒走失宮内?
“别說奉壽王,與皇家沾邊兒的,民女都不敢想呐...”她虛虛拭了本就不在的淚,“還有些事兒,說來又怕皇上怪罪。”
先帝見她懇切,颔首道:“且說無妨。”
“民女自小便能瞧見些...亡人殘魂。”大抵是言辭不雅不吉,駱美甯頓了頓,“照家中長輩說法,此乃不祥之兆,還會克人克己...好歹這秘辛不曾外洩,若不然,莫說夫家,有什麼道觀、廟宇願收容民女做姑子的,都是民女的福分了。”
她尋思,自己從沒将先帝稱為鬼,此話合該不失妥當,“方才走丢了路,心中驚恐,見到仙人面才覺峰回路轉,現下才知,做仙人亦有幾分脾氣。”
“這——”
他哪裡是什麼仙人?
駱美甯打了個呵欠,照理而言是失儀,可她偏偏方才哭過,呵欠聲兒也小;再者,眼前擺架子的隻是片孤魂,能将她何如?
先帝果然不再追究。
“罷了,你随朕走,朕送你離宮。”說着,他自橋邊石墩起身,問道,“膽兒可大?”
“不知膽大還是膽小。”
“又哭又笑的,嘴巴也厲害,定是個膽兒大的,朕領你抄近路。”
言罷,先帝竟朝他口中的‘冷宮’飄去。
駱美甯身邊一件驅鬼的法寶都無。
夜風拂頸而過,瞅着黑黢黢的前路,還真有幾分發怵。
“不信朕?”
她搖搖頭,隻是重複他此前的話,“破屋裡的骨頭渣剌腳,井中盡是巴心巴肝兒找尋替身的枉死鬼。”
“啧,腦筋怪好的,都記着呢?”
“是人都怕死,皇上寬恕則個。”她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若看不見還好...看得見,一排腦袋列成行,都眼巴巴得盯着民女。”
老頭撐直了身子,頗有幾分氣度:“說是冷宮,借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