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駱美甯先發難,叢中人猛地蹿了出來,他撩袍挽袖直奔涼亭,“真是你,真是你這個妮子!”
及近借光方可看清:此人通身青衣,合是個道童,不知此前接天壇四周捧奉祭品的,可有此人。
又眼熟又面生。
駱美甯擡腳行了半步,攔在郤绮文半倚的身前,“何人喧嘩?”
“你不認得我?”
“你竟不認得我?”
道童起先還咄咄逼人,待将她從頭到腳一陣打量:觑她通身錦衣玉帶,妝面首飾齊備,活脫脫個貴女樣,不由心虛,聲兒也漸小,嗫嚅少頃擠出句,“我、貧道乃是...倉兜坳祖師觀觀主,教過你道術,不料你轉頭竟忘。”
居然是黃假道?
駱美甯這才緩過神來——他已褪了滿面胡須,兩頰與下巴光潔幹淨,身子輕減近半人有餘,不怪她認不出來。
“哦?道長許是認錯了人,什麼倉兜坳祖師觀,坐落何方?”她笑着應聲,又朝仙鬼所在那方瞥去,果然又不見影,“莫不是大會散場後走錯的高人,有禮了。”
黃假道滿面苦惱,擡手握拳擋于嘴邊,作揖輕咳,“淑女有禮,有禮了。”
“這亭中有貴人暫歇,還望道長行個方便,去别處尋人吧。”駱美甯神情從容而自然,絲毫不顯曾在祖師觀早起貪黑、做小伏低之狀。她擡袖掩面,微指他處,“有勞。”
......
黃假道這幾日被折騰得夠嗆,可謂是苦不堪言,甚至萌生自我了斷之意,奈何國師府中看得緊,與羽鶴仙那幫狂熱信衆同寝同食,毫無自由可言。
恰逢天元鬥法大會,神康帝國師全府上下均被派了活兒,即使黃假道亦不例外,方才接天壇上給羽鶴仙當做使喚,竟見壇下貴人裡有個熟面孔。
他起先還怨艾,以為連日給人試丹得了癔症,但此人面相與曾在觀中修行的童子越瞧越像——童雅芝有言,祖師觀失火前,因黃介村有村民新逝,她派出兩個童子替為做法,而兩人直至失火後也未歸。
後詢問村民,竟說是亡人成仙,将兩位仙姑一并接走了。
簡直謬不可言。
雖平日專行道術,祖師觀前還遺留護觀之陣法,可黃假道卻半分不信——不過是止愚民誤闖,那燎觀之火不還是乘風而入?
他行走江湖,除去為道童時期練的些花架子、小把戲,靠得還得是察言觀色、耳聽八方,一張嘴能舌燦蓮花。
隻可惜,常年困在倉兜坳那隅小地方,被些村民前呼後擁、看作神仙,以至見識短淺、心驕氣傲,而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恨歸恨,怕歸怕,逃亦是想逃。
既趁這天元鬥法大會出了國師府,哪裡還有複返的道理?
會後,借着出恭的名義往相反之處飛速遁逃,一衆道童竟沒人來尋他。
隻是皇城之内,黑燈瞎火又無人引路,黃假道隻得貓着腰往有聲兒、有人處藏。
誰曾想,一番東找西藏,又逢着她。
怎麼瞧怎麼是此前觀中童兒,心裡跟貓兒撓似的,按捺不住便跟了上去。
可這會兒面對面說了幾句話,又心中打鼓:若真不是被他撿回倉兜坳裡的女娃娃,而是宮裡的貴人,他這般言辭,豈不是又攤上大事兒了?
黃假道哆嗦了下,驚覺自個兒又在龍潭虎穴中無大小輕重,失言胡說。
好在,人家還算禮貌,若聽從吩咐,速速離去應該也無責備。
哪知,方行路未及十步,便被她重新叫住。
駱美甯吩咐随侍看好郤绮文,踱步出了亭,追上黃假道。
隻聞足踏青石闆,哒哒聲近,“道長留步。”
黃假道愈想愈怕,戰戰兢兢诶了聲,“貴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一位童姓道姑?”
黃假道一愣,“确有此人...”
“她似乎尋您尋得急,若您有閑暇,不妨給她遞個話兒,也能令她安心呐。”
“當真?”黃假道嘴唇直顫,他也不問駱美甯是怎麼知曉的,肩膀抽了抽,竟落下淚來,“她竟不曾棄我而去,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啊!”
駱美甯佯裝怔愣,“原來您不是羽鶴仙的門徒啊?”
羽鶴仙一派之中,戒律嚴苛禁五葷三厭,守八-大戒律,亦無婚嫁之說。
黃假道點頭如搗蒜,一時歸心似箭,隻想尋見童雅芝好好叙叙心中煩悶,“多謝貴女。”
“這有何謝可言?”駱美甯頓了頓,笑道,“童奶奶還說你與羽鶴仙長為同門同宗,看來他并不認您。”
黃假道抖了抖,“童奶奶?”
此前在祖師觀中,童雅芝慣愛擺譜,整日耀武揚威令他領回的姬妾、道童均喚她‘奶奶’。
“雖彼時你二人多行苛責,但道長畢竟有恩于我,若道觀失火是人有意為之,隻怕您想跑都難...”駱美甯隐隐有些猜想,可惜全無印證,隻得口頭告誡,“惟願你夫妻二人管好嘴巴,兩京不比那山坳裡,若是行差就錯,項上人頭可難保齊全。”
此話一出,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黃假道隻覺滿掌盡是驚出的汗,下意識去摸下巴上的胡須,隻可惜撫了一手空。
“童奶奶與我今夜相約盛京吳府側門,您可去那巷口等她,勿許久留,小心有人尾随。”駱美甯見他直打擺子,歎道,“速速換身衣裳離去,恐待會兒有貴人來此,切莫沖撞了人家。”
聽完,黃假道一個腦袋兩個大——是呀,他吃了羽鶴仙那麼多丹藥,誰知有毒沒毒?
難怪這麼久都無人來尋。
黃假道後撤兩步,擡袖拭幹眼角淚,眸光忽地堅毅起來,正色道:“勞煩貴女替黃某捎個口信予内子,便說某在國師府讨得差事,諸事順遂,無需憂慮,若得閑暇再去瞧她。”
倒不純是個孬種。
駱美甯回應,“道長既有此心,定會将話帶到。”
聞得應答,黃假道也不含糊,行禮後往大路行去,若着此袍回國師府,逢人大方問路倒也不是難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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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過大半。
自己又疲憊又困倦,下巴雖一點一點如搗蒜,盹兒卻半個都不敢打。
池邊亭中水涼風寒,駱美甯将随侍尋來的褥子替郤绮文墊于身下。
民間大多巫醫不分家,她有心學道,對醫一門亦略有涉獵,既人還未等來,替她摸一摸也無妨。
尋思着,将手探去,隻覺脈如珠走盤,流利圓潤。
有孕了?
雖說不準,但也大有可能。
難受成這般模樣,千萬别小産!
奉壽王妃肚子裡揣了娃娃,可是皇家子嗣——如有萬一,掉腦袋的事兒。
多少瞌睡這會兒也被驚醒,她又讓随侍圍在左右替郤绮文擋風,自己在亭邊徘徊踱步,隻盼那奉壽王速速抵達。
......
深夜皇城,冷寂空曠,群人齊至未見影而先有聲。
奉壽王随人趕至之際,已是子時。
尹玑儀仗燈籠上有濃墨所繪的奉壽二字,燭火一照,文字陰影罩地,恍若白日裡的标旗。
駱美甯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阿嚏——”
這塊兒獨她一個生人面孔本就顯眼,聲兒一響,目光群至。
好歹是京中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她忙幹笑着迎上前行禮,謀劃着措辭解釋,又怕耽誤了郤绮文,“殿下,可有太醫同至?”
尹玑似乎并不将她看做陌生人,“然,免禮。”
太醫落在隊後,無召不敢上前。
“文妹何如?”
駱美甯生怕無端遭了怪罪,忙将人引入亭中,“方不久一起行路,誰知她驟然腰腹疼痛,隻好入亭中暫歇,又暈了過去。”
随侍手腳利落,在亭檐四周支起布帳,燈火登時亮堂一倍,周遭也暖了起來。
尹玑屈身上前,撫了撫郤绮文的額頭,眸光缱绻。
夫妻二人似乎還挺甜蜜,郤绮文許是被壓勝之術吓破了膽,才對她說那種‘媒’。
“來。”
太醫得了令,這才匆匆入亭,半跪在地替人診脈。
方将人袖擺撩起一段,指腹搭了上去。
駱美甯心中忐忑,隻願她身上可别有什麼病痛。
皇親貴胄患病,便是替人診治的醫侍都得掂量掂量項上人頭才能委婉道出病情,郤绮文尚且昏迷,‘望聞問切’缺了步驟,太醫隻得将脈象摸了又摸。
尹玑倚上了郤绮文頭前的空位,約莫一刻有餘,方才問道,“何如?”
太醫緊蹙的眉頭散開,略有喜色,可措辭卻仍嚴謹,“脈滾如滑珠,流暢而有力。”
尚未面詢問診,郤绮文也不顯肚子,他這麼說,亦是留有餘地。
觑尹玑面相已然加冠,若在兩京久得聖寵,膝下有子亦為尋常,合該知曉滑脈之意。
“領賞吧。”他瞥了眼他身旁副官,副官取出個錢袋子遞予太醫。
太醫推辭不受。
“我府上還未有過此等喜事,若托福順利,有子便是嫡長、有女亦為明珠,此般也算同你沾沾喜氣...拿着吧。”尹玑瞧着手下将沉甸甸的錢袋塞入太醫袖中,“不過,萬事無定數,還望大人守口如瓶。”
“自然,自然...殿下之秘怎敢外傳?”
儲君之争如火如荼,若奉壽王能一舉得生嫡長,不失為添彩一筆。
他托起郤绮文的肩,将人攬入懷中,又擡袖掩了她的臉,“怎麼還不醒?”
大抵是動作太大,郤绮文哼哼兩聲,側了側身子,眼卻仍緊緊閉着。
“想必王妃娘娘近日為夜宴操心勞累,動了胎氣,”
“可有大礙?”
“并無大礙。”
駱美甯松了口氣。
“然也,退下吧。”
尹玑沉默少頃,“來人,備車送王妃回府。”
他自得封号後,受賜奉壽王府,出宮自立門戶。
下人領命,前去置備。
亭中一時隻剩他們三個。
正妻有孕,尹玑面上卻并無喜色,甚至那眉心處的黴愁鬼氣卷土再來,“多謝嶽家淑女替本王照看王妃,今夜叨擾了。”
駱美甯未得怪罪,隻覺疲憊,歸心似箭。
“豈敢。”
“文妹在家中常說起你,你若有閑暇,不妨來王府做客。”尹玑摟着郤绮文的胳膊緊了緊,雙目則投向駱美甯,“春夜寒涼,莫站風口,待本王喚人替你取件衣裳。”
——不對,他與郤绮文一樣,不太正常。
駱美甯眼皮跳了跳,她幹笑兩聲,“天色不早,還有車在天直門外等,既然王妃無事,不知民女可否先行離去?”
尹玑不答。
駱美甯趕忙又打了個無禮且狼狽的噴嚏,擡袖擋着臉,将鼻水吸得直響,“民女不雅,恐污了王爺的眼睛,還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