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西北角,春明門外接天壇。
酉時初刻,落日餘晖仍掩星光。
接天壇八方均有青袍道童侍立焚香,煙騰淺空,恰逢霞光易色,紫氣降至。
國師羽鶴仙登壇唱誦禱辭,開爐填柴,朝中百官、内外命婦分兩方參拜,是曰迎神。
駱美甯芒刺在背,皆因接天壇下男女分隔兩面,按帖就位。
昙鸾品位高資曆長,需立旁列次行,與尹錦素、顧氏分隔,甚至比二人更近天壇,好在仰頭明晰能辨壇上羽鶴仙容貌,祈辭字字入耳,鶴袍羽擺盡覽。
此地雖險,卻能細察羽鶴仙,有得有失。
他一副面容極盡‘普通’二字,無特點、無棱角,過目即忘,遠不是她臆想那般——以相面之說揣度,大抵非兇非惡,一生少有起伏,泯然于衆。
可羽鶴仙争得神康帝青睐,如今請百家方士鬥術法,還需他做主持,又怎會是尋常人等?
不合常理,至少在昭夏如此。
隻聽他道:“茲值春日,擺宴設席,願請諸神,屈尊垂降;叩拜先祖,故地重回;懇請上天,照臨下土。”
禱辭罷,神康帝乘金辂,後有方士十人随行,各族各樣,各門各派。
儀仗兩列殿後,橫穿百官之陣。
遙至接天壇邊,神康帝邁足下車登壇,朝臣命婦皆叩首。
駱美甯硬着頭皮随烏泱泱一衆人跪下,又壯膽以餘光打量:但見神康帝須發皆白,長眉連心,蜂目高顴;身着衮服,繡有星辰日月;頭戴冕旒,十二彩繩墜珠。
僅一眼,即使前旒掩蓋,相貌仍深-入人心。
羽鶴仙适時大唱,“燔柴爐——”
接天壇下,八方煙氣升空,奏樂迎神,群星緩現。
祭典之上,星為神位,星顯則神至。
駱美甯倉皇昂首,一覽夜空,唯有繁星攜微光,高空繞殘魂,莫說什麼神仙垂降,便是位先祖皇帝都無。
接天壇下,少說三百餘位官員命婦,攏方士、樂師、羽衛、仆役在内,近千人聚,陽氣阜盛,以至孤魂不敢近前。
樂畢,日隐夜深,繁星璀璨,是以神至。
羽鶴仙又唱,“獻玉帛——”
八張供桌被數位青袍道童合力托舉上接天壇,玉器絲帛穩置其上,大抵已演練過數次。
“奠通靈寶玉所制食器十套,絲綢錦緞煙紗毛皮百匹。”
各色寶玉,各式食器,各樣布帛。青袍道童往來數次,量大以車為計,高堆天壇。
羽鶴仙有模有樣,高舉牌位,依次指點星辰,“吉時到,諸神先祖皆至,三獻禮——有請陛下初獻——”
話音落罷,伏拜道童自天壇祭台兩側起身,自缸中舀酒入爵,上奉神康帝。
神康帝撩袖,取來短匕劃開小臂,血水滴入酒爵,以布裹傷;遂取酒爵上奉予天,口念祭文,求天神賜福,望江山穩固,昭夏太平。
許是年老頸肉松弛,許是剖肉取血疼痛,念誦之聲若豺狼,嘶啞尖銳,甚不悅耳。
原始且殘忍。
但祭祀之時,唯見上神降至,才有天子見血,足以唬人。
駱美甯悄然四顧,衆人具垂首伏拜,旁側老妪竟已潸然淚下,口中念念有詞,祈求神靈庇佑,降福于己。
收受昙鸾帖子而得這等位次,老妪相較于她更靠中部,多半家有股肱之臣。
不知是真信天神下凡,還是裝模作樣。
祭文誦畢,神康帝緩步将接天壇正中之位讓出,廣袖一擺。
羽鶴仙當即會意,一字一歎:“近年,搖光忽明忽滅,且有星孛入北鬥,果不其然,霍賊居心叵測,河間禍起......幸而昭夏龍氣正盛,天恩浩蕩,陛下威蕩輿内,率良将除反賊,還昭夏以安甯。”
倒是會拍馬屁,祭文天花亂墜,争戰之艱辛隻字不提。
四方傳令官适時高聲喝曰,“拜!”
神康帝領頭倒身下拜,接天壇下衆人起身再拜。
羽鶴仙又唱:“現請九皇子同昭王上接天壇,亞獻禮——”
樂工奏曲,囚車辘辘,沿金辂來時之路近接天壇。
駱美甯眼皮一跳,循聲而望:尹淼烏錘鐵甲未除,壓車在後,而闊步行于囚車之前的,不正是君莫言麼?
雖早有預料,可真正得以證實之際,仍歎緣分盡在冥冥中。
她的打量明目張膽,可羽鶴仙唱出九皇子這一名号後,無一人不暗暗觀瞻。
神康帝已至暮年,昭王入京,九皇子認祖得以正名,大抵個個心中都動着算盤。
奉壽王所受之恩寵怕是得盛極而衰。
……
君莫言或許就是方才長街之上縱馬行于尹淼之前者,現已脫去甲胄,通身石青龍紋朝服,昂首闊步,與此前同行時俨然是兩幅模樣。
兩人前後壓車,囚車之中架着位亡人,面上以白灰塗有‘囚’字,能此時作為‘獻禮’上天壇,必是河間王無疑。
成王敗寇,好歹早早一命嗚呼,不然活人焚燒,實乃酷刑。
尹淼君莫言二個前後壓車抵接天壇底,羽鶴仙雖唱的是二人同至壇上,可登壇誦祭文者,獨君莫言一位。
尹淼在下開了囚車銅鎖,将河間王之屍骸拖行至燔柴爐邊,待君莫言滿面悲憤,朗聲痛斥霍方時謀逆之際,将人推入爐内。
不多時,煙霧攜出股野蠻的焦肉味兒,久久不散。
爐中火旺,熱浪滾滾,駱美甯臉被烤得緊繃,牢牢盯着爐邊怔怔出神的尹淼。
霍方時于囚車之際便不見灰霧缭繞,魂早早散盡,屍體入爐不入土,要的便是他死不瞑目。
待到屍骨成灰,羽鶴仙再唱:“逆賊已除,河清海晏!再拜。”
傳令官依言播散,諸衆再拜。
“現請尚書令嶽良疇上接天壇,終獻禮——”
駱美甯眼皮又是一顫。
祭祀三獻禮定則,皇帝初獻,宗室亞獻,大臣終獻;
百官陣中,嶽良疇并非前排首位,能上接天壇終獻,盡顯天子恩寵。
嶽良疇之終獻并不稀奇,吳宗明新逝三年立碑之際駱美甯便見識過:
他緩步登上接天壇,手捧祝文,先憶昭夏開國之峥嵘,盤點往年之坎坷,贊先祖盛明,歎神康帝之英武,展望百千年後,尹氏龍脈不絕也。
口中滔滔不盡,字字铿锵,又有傳令官同誦祝文,遍徹接天壇八方,人人耳聞。
若是吳皙秀還在世,便是駱美甯也挑不出他的錯來。
可惜了,知人知面難知心——若此人真對吳皙秀有情,又怎不立馬去崖底搜尋?千年的狐狸,還做出副古闆相。
……
文罷,祝文入爐,食器埋坑,神康帝飲下爵中酒,以示受天神賜福。
羽鶴仙雙臂大張,仰天唱道,“禮成三拜。”
神康帝旋身面朝四下衆人,受百官命婦三拜後,恹恹道,“行了,平身吧。”
傳令官高喝,“現啟天元鬥法大會終試,有請十位奇人術士上接天壇。”
數位青袍道童搬來龍椅,令神康帝安穩坐下,方士們陸續上殿,各不相讓。
有僧、有道、有巫,有數師有丹師;有薩滿有馬仙......
羽鶴仙行至神康帝身側,屈身輕言,“還請您出題吧,陛下?”
駱美甯生生盯着接天壇上兩人翕動的唇,唯恐漏下半句。
鬥法八成是幌子,羽鶴仙與神康帝圖謀的,不正是位陰陽眼麼?為此大費周章,皇榜甚至往南貼到了昭夏。
正當她以為今夜試題當為‘捉鬼’之際,卻聽神康帝道,“你們都算算,下任皇位由誰來坐?”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是要立太子,扶九皇子上位?
好歹毒的一題——神康帝早求長生不死,若是答了,豈不是咒他不老不死之願落空?
驚出身冷汗,她慶幸自己并未想些什麼混入鬥法大會的歪心思;朝中已有國師,用腳作想,羽鶴仙又怎會容得會上拔得頭籌者?
十人面面相觑,俱是不答。
神康帝雙眸微斂,神情同昙鸾困倦之際類似,但見羽鶴仙自袖中摸出隻手掌大小的玉瓶,撥開瓶塞作出傾倒之态,神康帝将手掌托出,接了幾枚墨丹服下。
便是轉眼之間,回複了神采。
駱美甯瞪大了眼,世間還真有如此奇妙之丹術?
她想喚仙鬼來認,可又怕人多露餡,隻得忍在心中。
“怎麼?都答不上來?”神康帝糜頹盡掃,挺直腰杆正襟危坐,環視十人,笑曰,“怕朕罰你們?但說無妨,恕汝等無罪。”
俄而,其中一僧噗通跪倒在地,俯拜三次方緩緩答道,“貧僧自入此鬥法大會來,見諸同修、見諸旁修,神通廣大。能進終試,實乃幸運緣分摻雜,隻為瞻仰陛下佛面,已是足矣...貧僧道行淺薄,卻有幸見天顔展露,願從此歸寺為陛下誦經祈福,祈求昭夏祥和,不離半步。”
“這是何意?”神康帝一瞟羽鶴仙。
羽鶴仙亦于嘴角綻出個淺淡的笑,“棄權認輸。”
此僧伏拜不起,應了羽鶴仙之言。
神康帝問,“你可是兩京之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