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
“不過,你若被抓,我不保你...此外,若被抓後國師問起葫蘆來曆,”駱美甯又笑,長指擱在脖頸處淺淺劃了一下,甚至無痕迹可言,“便是你憂心性命之際,還望你保好小命從長計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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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氏由丫鬟茭茭一路攙扶至前門,頗有碧華嬷嬷攙昙鸾出行的架勢,吳沛遠尾随于後,神情略萎靡。
尚且未至此前相約的時辰,顧氏昂起脖頸一番東張西望,當見駱美甯已正裝靜候于車邊,才興意闌珊地收斂了神情,“怎麼這般早?”
這是想尋她短處卻未得手呢。
駱美甯恭敬道:“回夫人的話...難得這入宮參宴的機遇,還多虧您替美甯在吳老太太耳邊提點,心中念有恩情,自不能令您等小輩不是?”
“啧。”顧氏輕嗤一聲,“倒是個愛谄媚的,難怪讨老太太歡喜。”
她頗愛這種将心緒挂在面上的模樣,比昙鸾更單純易懂,技倆一拆就透,“非我盡挑好話言說,您二位盡是有福之人...”
探究的眸光投落于顧氏面上,駱美甯作揖一禮又道,“夫人天庭飽滿、耳珠圓潤,富貴溢于言表,貧道若能多言讨來福氣,自是好話不禁。”
顧氏蹙眉,心說她真小家子氣,莫不是要拿江湖法術來糊弄我?
“富貴?我怎不知富貴在何處?”
“夫人自幼生長于官宦之家,少愁生計,婚後夫郎威名赫赫,孝子成雙,無非...”駱美甯稍頓片晌,待顧氏側首正視,才拖着尾調道,“無非中年多慮,平添愁緒。”
“你什麼意思?”顧氏驟然色變,抛開一旁茭茭朝駱美甯急近上前,已無端莊,“含沙射影?”
吳沛遠曾遭昙鸾提點,唯恐顧氏同駱美甯在此争吵起來。
他三兩步欲攔顧氏,卻被茭茭探出的手扯住袖擺,那人兒嬌嬌急急喚了聲,“大郎!”
駱美甯瞧得明晰,但見吳沛遠滿目赧然飛來一眼。
她挑眉一笑,直迎上顧氏,“近日在府上多有叨擾,老太太曾說皙秀孺人忌日于晚春初夏之交,應了老太太行法事之邀...也算了了她一樁心願。”
顧氏雖胸中有怨,可在昙鸾面前軟慣了的人,一聽長輩與亡人名号均被搬出,竟尋不到句怨言。
“若非老太太強留,貧道早已拜别。您若不滿,大可直言。在吳府,貧道是客您是主...”駱美甯以餘光尋到遠處尹錦素翩然而至的裙角,略止語片晌,又一字一頓,“再者,吾非汝敵,何必草木皆兵。”
似聽出嘲諷意味,顧氏正欲駁斥,尹錦素卻已然疾步前來,一腳摻入二人之間,半分看不出當下凝重。
她大咧咧挽了駱美甯的胳膊,興沖沖道,“叔父他尋了車架來接,道長便随錦素同乘可好?”
顧氏再有氣,亦能辨出弦外之音:這野丫頭駱美甯竟同新襲昭王相熟。
難怪與她們八竿子打不着的南昭郡君入京後竟一連滞留吳府月餘,瞧的似乎不僅是昙鸾的面子。
莫不是自己回錯了意?
心中一時百轉千回,生生憋出個和順的笑來,“道長用的可不是太太的帖子?到底是一家人,何不同去宮宴?”
顧氏忙朝吳沛遠招手,“想必車已備好,何不讓盛然替諸衆領路?”
吳沛遠隻當顧氏驟愁驟喜是怕在外人前丢了面子,未細想,吱聲應下吩咐,令馬夫套了馬,又扶顧氏上車。
駱美甯被尹錦素慌慌張張推聳着入了吳府側門外候着的輕輿。
薄簾微掩,她也不去管車夫啟程與否,湊近便道,“多虧您從中周旋,叔父應我今夜見他。”
正說間,車馬辘辘軋軋地往旁側趕了趕,駱美甯與尹錦素俱被堆擠到角落裡。
但聽其外腳步齊整,又有馬蹄踏地之聲引領在前,駱美甯撩開簾側朝外一望:領頭的跑馬通身烏黑而無半分雜色,尹淼昂首跨坐其上,身披烏錘鐵甲,目不斜視。
恰是他單手執繩勒馬之際,一聲嘶鳴後,兩側行人自覺疾步排開。
尹錦素忙去扯她袖子,細聲叫道,“是叔父,他怎麼停下來了?”
駱美甯仍撩着窄簾。
見街上那黑馬停穩後,尹淼緩緩轉身回望,側目之間,眸光似有須臾滞留于她這小小一隅。
“天,叔父就為了看你一眼?”
駱美甯忙用空出的手捂了尹錦素亂顫的唇,“慎言,郡君大人。”
不過半晌,一匹棗紅肥壯的高頭大馬馱着位輕甲瘦男越過尹淼,可惜那頭盔過大,面頰兩側護甲遮掩了他的面容,隻知此人雙手緊拽缰繩,身形不穩,左右搖擺。
“這誰?”尹錦素看得入神,卻也知須輕聲細語,她撥開駱美甯的指縫,湊到她耳畔,“憑什麼走叔父前頭?”
尚未辨明那人身份,又有雙騎緩步趕上,約莫落後尹淼半個馬頭——都是熟人。
二者皆未穿甲,一個通身白衣勝雪,腰攜長劍生寒;一個袍繡暗金龍紋,神色陰郁晦暗。
駱荀與‘九千歲’。
駱美甯瞧清幾人面相便将手撤回,簾布垂落。
這還是她頭次見尹淼同‘九千歲’同現,旁人頂着張伊三水的臉,怎麼想都别扭。
偏偏尹錦素還暗暗拿手戳她,湊到她耳邊打趣,“叔母...莫不是羞了?”
她指尖一顫。
民間皇子同昭王退反賊之戰早已遍傳兩京,萬仞山劍道魁首棄暗投明亦是故事中的一折。
如今幾人策馬遊街歸京,想必是趁法會之際而凱旋面聖,以昭皇威。
那夜雖是玩笑,但尹淼卻從未否認請求賜婚之事,若說全不在意,那必然是假的。
駱美甯面上不禁發燙,支吾兩聲,隻好一時顧左右而言他,“你那情郎也去赴宴?莫不是...”
說着,她再次撩開窗前簾布,猛地定睛于‘九千歲’那張面容之上,二人身形肖似,可較于尹淼所扮,此人眼角略鈍,慣愛垂眸俯首,目不斜視。
輕擡下巴朝那處努了努,“旁側馬上的,可是他?”
尹錦素忙湊往前去,端詳片晌,又悻悻蹙眉。
尹淼手下通達易容之術的暗衛不知凡幾,個個身量大差不差,帶上假面,辨不得身份。
暗七雖通常不笑,卻甚少擺愁怒于臉,尹錦素不曾見他這般陰雲布面之狀,猶疑不定,“或許是,或許不是。”
駱美甯寬慰她,“他既允你二人今夜相見,想必不會失諾于你。”
“嗯。”
這泱泱一衆入城之兵偏偏在吳府開往大街側的門外整頓。
正值駱美甯打量那不知何人假扮而成的‘九千歲’之際,黝黑馬匹之上者已然來來回回瞥她數眼。
道中有囚車随兵馬前行,即使于兩京,亦是難得一見的場面,大道兩旁圍觀者衆,甚至有繡帕香囊自高處擲下。
駱美甯已被餘光中的人瞧盡了今日盛裝,尹淼似不滿她盯着‘九千歲’遲遲不放,那投來的雙目逐漸放肆,此刻若有人留意,定能覺察昭王的古怪。
她終扭頭挪眼迎了上去,未來得及嗔他,就見那雙唇一陣翕動,落下輕悄二字,末了,便将缰繩拉拽,如風般攜着隊伍往兩京行近。
尹錦素心中五味雜陳,卻也沒漏瞧這方兩人眉目傳情,她曲肘一頂駱美甯腰側,笑道,“叔父這會兒都不忘誇您甚美...原本還憂心住進都京王府孤寂,如此看來,用不着多久您便會來陪錦素了。”
駱美甯擡袖掩了半邊嫣紅的面頰,輕咳幾聲,話在口中轉了許久,才擠出一句,“你這女郎嘴巴真厲害,再如這般鬧我,下次可不替你情郎說好話了。”
“诶!”尹錦素低低叫了聲,恰是道路清開,車馬前行時,她順勢往駱美甯身側倚了倚,偷偷喚道,“好叔母,可别惱我。”
駱美甯唯恐這般話叙不盡,隻是讓她歪着身子倚靠着,自己又将窗布簾挑開條縫,觀察街景。
盛京北角,城隍廟内正門大開迎客,男女老幼來往供奉,香火繁盛,氣味萦繞半裡不絕。
不消一刻,跨水入都京,褴褛流民不再,隻見車外,十步之内必有僧或道影,偶見南北巫師;不乏擺攤算卦,托缽化緣,弘法傳道者,口音繁雜,多有黎庶信衆圍繞。
以此可見,天元鬥法大會盛況空前,城外審核流民關卡嚴苛,城中仍有各地方士往來,宮中開宴,宮外百姓齊慶。
越橋不遠,即見國師府。
同她所料一般,國師府今日雖正門敞開,燃香焚爐,卻門可羅雀,不見幾個人影,一府上下均為祭典操持,早早入了宮門。
自此起,馬車行路不偏不倚,大道通往皇宮天直門;亦自此起,步調漸慢,入宮參宴者衆,量量輿車排于路中,偶有天子近親自外而歸,官員車馬還需旁側停候,愈漸磋磨。
天色方早,談不上遲至;
她參宴拿的是昙鸾的帖子,認不清周遭一衆人,巴不得恰恰趕在祭典開展之際入宴,還能少去許多麻煩。
可不過少頃車夫趕馬又快上幾分,似是行駛通暢,無需蹉跎。
光是尹淼那群攜兵穿甲之人馬入京,尚需費上陣功夫,怎會如此順利?
待到天直門畔,廣開布簾左右一看,此前,這些個威風凜凜遊街的步兵已然依次排開,滞留宮外,昂首直立、全無言語,一如守城羽衛,若非甲胄之别,融入其中也難分辨。
還真當得住句訓練有素。
駱美甯慌忙回收雙目,百感交集——尹淼囤蓄的野心,從不是玩笑。
轉眼,車夫亦于門外勒馬,擱了腳凳于轅下,輕叩車闆朝裡喚道,“郡君、女郎,天直門已至,屬下送抵此處,宴後亦于此地接應。”
或許,參宴一事全是她,此行看似與他之圖謀無關。但,自己今日若去了,她與他,怕是均無回頭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