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巡之前,高歡攻破晉陽的消息從并州傳到了皇城。
韓陵一役過後,他先将元修送上帝位,高歡的兵馬乘勝追擊、勢如破竹,隻剩下爾朱兆負隅頑抗,他當然是勝券在握。
可惜的是,爾朱兆棄城北上,又逃了。
元修一得到這個消息,便讓自己随身的常侍親自去給元明月報喜。
辛冉站在攬月閣裡,攏袖垂眉,一五一十地講給明月聽。
元明月也算了解爾朱兆,她怔忡一下,喃喃道:“他棄城北上,一定是回了秀容川。”
明月接着問:“攻克了晉陽,丞相還要接着追嗎?”
辛冉道:“回公主,陛下早有旨意,丞相北出,就是為了剿滅逆賊爾朱。”
至死方休。
元明月隻扯了扯嘴角。這是好事,可她聽見爾朱兆末路窮途,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喜悅,沒有恨之入骨,沒有悲從中來,什麼都沒有。
就像今天喝了可玉為她泡的茶,就像今天早上瞧見庭院裡衰敗枯萎的花泥……和這些心情一樣。
令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她隻問:“那孝莊皇帝的屍身呢?送回來了嗎?”
辛冉面露難色,說他全然不知。
明月再次失望:“丞相占了晉陽,若他忠義,就該把先帝送回皇都。”
元明月屏退辛冉,隻獨剩自己一人在昏暗的房間裡發呆。
她靜靜坐着把玩着妝盒裡的一塊環佩,搓得玉都熱了。
那些千絲萬縷,甚至是一瞬間的短暫悸動都使她啼笑皆非,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又能糾結什麼呢?
也可能因為帶來的消息就是短短幾句話,所以她才毫無波瀾;若是她再次面對爾朱兆,或許還會和過去一樣地歇斯底裡。
元明月覺得還蠻是可笑,她希望,下次再聽到與爾朱兆相關的内容會是他伏誅的消息。這樣就一切封緘,不再與那濃烈又蒼白的過去周旋。
如今克複了晉陽,元子攸就應當回鄉,回到生他養他的洛陽來。
晉陽那樣蕭索,古樹寒鴉,斷碣殘碑,想必他的骨肉都爛了……元明月二話不說,當下便披衣闖到了明光殿去。
高歡占了晉陽作霸府,那地方表裡山河,坐擁四塞,一面可震懾漠南,一面可連接洛陽,比之河北郡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元修瞅準機會,先是下诏表彰,拍了高歡一溜的馬屁,好話說盡,又放任高歡将晉陽收入囊中。
那地方最初的主人可是天柱爾朱榮,這下子連高歡也說不得皇帝北巡的不是了。
元明月是來到明光殿見駕的第三個公主,另兩位公主于殿内一東一西相對坐着,個個梨花帶雨,惹得元修眉頭微蹙。
明月打眼一瞧,正是元修的兩個皇妹。兩人個頂個地委屈,周圍一圈婢子輪着給她們遞帕子。
元修瞧見明月方才舒展眉頭,連妹妹如交響般的哭聲也不覺得聒耳了。
元修道:“晉陽克複了,隻是沒抓到爾朱兆,姐姐不是來向我問罪的吧?”
明月垂眉,對着元修行了一次大禮,鄭重道:“陛下,既克晉陽,就接先帝回京,收殓下葬吧。”
元修見不得明月這樣卑躬屈膝,尤其是對他,他覺得太過刺眼。
聞聲,殿下正流淚的元季瑾擡了擡頭,沿着衣袖望了望那個女人和自己的兄長。
元修清了清嗓:“先帝的事,我已傳書過去,姐姐放心。我與先帝少時交好,定會好好安葬。”
話都說了,力也盡了,明月隻能淡淡道:“好……大半年都過去了,也不急這個把月了……”
季豔哭聲更甚,小臉上淚痕斑斑,刮擦了一手黏膩的淚水。
明月不禁問道:“妹妹何事哭得這麼傷心?還有馮翊公主,不是嫁到了宮外?怎麼突然回明光殿,也在禦前哭成這樣?”
元季瑾一聽,以為明月在挖苦她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瞪着眼罵道:“我是堂堂大魏公主!就算是嫁到南朝去,我回來也是理所應當!你算個什麼!”
元修微愠,斥道:“……這是姐姐,你怎麼能這樣和姐姐說話?”
“姐姐、姐姐……哥哥滿眼裡都是這個姐姐!”元季瑾釋放出滿肚子的不滿,“是,她是和哥哥同甘共苦,是對哥哥有救命之恩,可我和季豔才是你的親妹妹啊!我雖嫁給張歡,但好歹還在洛陽,季豔才十四歲,你又要把季豔嫁到廣阿去!”
元季瑾氣哼哼地,接着咬牙道:“若真要許給高家一個公主,為何不把她平原公主嫁過去?!”
元修沉聲道:“姐姐是寡婦,也不是朕的親姐妹,年紀也要比高琛大些,若将姐姐許過去,恐怕丞相會覺得是朕有慢于他。”
元季瑾冷哼道:“說來說去,不還是要犧牲了季豔?離散一年多,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現在又要被你一個一個地攆出去!如果二哥還在,他一定不會這樣做。”
元季瑾又提起元誨,死了的範陽王。
當年,範陽王可以為了宗室讓元修娶楊采蘋;今朝,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自己的妹妹去與高家聯姻。
元修道:“二哥隻會比我更狠心。”
元修又移目看了看抽噎的季豔,“哭吧,哭個痛快,哭夠了就回去吧。”
季瑾氣得頭冒青筋,幾場哭下來也是臉色煞白。元修問她:“你還沒說,你回宮又是什麼事?我的诏書還沒下,你就來了明光殿,一定不是因為季豔的事。”
元季瑾鼻音粗重:“還不是因為張歡,那張歡一娶了我就變了嘴臉。無禮至極。”
元修道:“說說,他都做了什麼?”
元季瑾又迸出眼淚:“他當着我的面打我的婢女,我怎麼喊他都不肯停手,最後足足打了二十棍!”
元修一凜:“有這事?”
元季瑾哼哼唧唧指責道:“他挺會僞裝,一直以來對我、對季豔這麼好,現在哥哥做了皇帝,封他做開府,又做驸馬都尉,他可得逞了!嚣張得不行,與他說什麼都作耳旁風,還要成天到晚指責我的不是!”
一旁矗立許久的明月道:“公主都跑到明光殿來了,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的确要向驸馬問個清楚。”
元修理智得連眉頭都不挑,隻淡淡道:“既然你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就将他革職禁足好了。”
元季瑾吸吸鼻子,梗着脖子傲慢道:“對!革職!還要下诏诘責,明令禁足!我聽說了,哥哥要北巡,我也要去!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張歡有今天,全是仰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