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知道她自小任性,父母兄長更是縱容了她十幾年,他開口又說了些場面話安慰她:“季瑾說得有道理,既然娶了公主,得了官位,就該好好侍奉。張歡這樣對公主,反而是對朕不敬,一個兩個都這樣,天家威嚴何在?”
元季瑾聽到兄長這樣說,心滿意足。
然而明月瞧得出他滿眼煩悶,如坐針氈。北巡在即,張歡當然要罰,但萬萬不是現在。
既然雙方願意各退一步,皇帝讓了晉陽,高歡準了北巡,就不該再惹是非,再在朝上玩一出殺雞儆猴。
張歡怎麼說也是開府,明月隐約還記得之前元修罷了所謂司空令的官。
元修幾次咄咄逼人,若到時候群臣疏議,谏紙如毛,博弈之下又要分權,元修的努力又付諸東流。
有時候,一時地忍氣吞聲也是智慧。
明月旁觀兩朝,多少也懂一些,她甘當惡人:“陛下和馮翊說得都有理,但公主剛剛成婚不過兩個月,這就鬧到殿上,還要革了驸馬的職,傳出去又要有人亂嚼舌頭。”
明月看了看元修,眸光清明:“妻賢夫禍少,依我之見,陛下下诏诘責就好,給驸馬一次面子,也算給公主面子。公主想留宮中也好,想随駕北巡也罷,驸馬一定也怕流言蜚語,他遲早會來賠罪接公主回去,不至于所有人都太難堪。”
元修暗喜,欣于元明月看穿了他的心思,給他遞了個台階。
那邊元季瑾自然是不樂意,她本就讨厭明月,如今更甚。明明是她的家事,也輪得到元明月插嘴。
元季瑾臉色猙獰,指着明月罵道:“元明月!你存心和我作對是不是!這是我自家的事,輪得到你一個外人指手畫腳?!”
明月站直了身子,淡淡道:“這是家事,但就像你說的,你是大魏公主,張歡也是大魏的驸馬,新婚後的公主因為與驸馬不合鬧到禦前,可就是國事了。”
元季瑾氣得發抖:“好、好啊……你就是要把我和季豔都攆出宮去,這樣你就可以在宮中一人獨大,任意妄為,做你的金枝玉葉……”
元修嚴聲打斷她:“季瑾,姐姐也是為了你的名聲着想。剛剛成婚就革了驸馬的職,到底也不好聽,難道你還想和離不成?”
元季瑾恨水不成冰,清楚自己的這位三哥豬油蒙了心,多年前就被人告發和堂姐姘居,雖然最後不了了之,說是爾朱兆授意,但元季瑾仍覺得此事并非空穴來風。
隻是如今他們姐弟情深,元季瑾心道自己百口莫辯,多說無益。
元季瑾咬白了嘴唇,顫抖着道:“好,元明月,就算我和季豔都走了,你也别忘了,太極殿後,還有中宮呢!”
元季瑾瞟了眼依舊淚如雨下的季豔,說道:“季豔,好好兒哭吧,讓哥哥聽清楚你是怎麼哭的,以後,他可就聽不着了!”
說罷,元季瑾一甩錦袖,胡亂擦擦淚痕,氣沖沖地出了明光殿。
殿内衆人默然片刻,侍候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隻聽見元季豔若有似無的啜泣聲。
元修溫柔下來,耐心對小妹道:“季豔,為兄知道你委屈,但是無可奈何。我會命人多準備些嫁妝給你,你到了廣阿,高琛也不會薄待你。”
原來是高歡此去拿了晉陽,理應該有封賞,華陽公主元季豔許配的,正是高歡那剛弱冠的異母弟弟。
她懵懵懂懂,就這樣突然許給了人。
這世上貴族女子的命運總是大同小異,明月又想起那年被爾朱兆扇了一耳光的爾朱籬,嫁與不嫁,嫁給誰,嫁到何處,都不是自己說了算。
明月來不及可憐别人,又擔憂起自己。
她盡管是個寡婦,卻仍舊有人虎視眈眈,有朝一日,她或許也會像季豔和阿籬那樣身不由己。就算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難道真的要像自己賭誓那樣,自己把自己勒死嗎?
若她死了,會不會連累三哥,連累元修,連累他一手奪下的皇權?
公主為拒婚自戕,說出去怕又要遭人話柄,那些言臣們總會吹毛求疵,盯着大事小情戳皇帝的脊梁骨,作他興複魏室的絆腳石。
就是說,她就算死,也是個壞人大事的拖油瓶。
她一陣惡寒,渾身戰栗,越想越是恐懼。
季豔扯過婢女的手帕擦擦眼淚,她在元修眼皮子底下哭了許久,這下終于肯出聲:
“……季豔心裡明白,就是舍不得哥哥姐姐,舍不得家。”
元修以為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嫁,原來是想家,使他莫名地舒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季豔最是懂事。”
“等哥哥北巡回來,季豔應該就要出嫁了……”季豔低聲道,她懇求着,“在哥哥北巡前,季豔想讓哥哥陪我去景樂寺玩一趟……本來我一直想去,又想着來日方長,我還想着我要是這輩子都在洛陽住着,能去一千一萬次也無妨……可若等到了廣阿,也不知道下次回洛陽又是何時了……”
洛陽城佛塔千尋,九坊通明,想當初,元明月甯死都不肯走。
元明月也聽說過城南的景樂寺,自重修後以曲樂供養,奇伎雜樂,眩惑耳目,在廟宇中少之又少,難得一見。季豔年紀小,當然喜歡這些欣欣向榮的雜耍熱鬧,和元明月少女時一樣。
一件小事而已,元修當即應允,“好,我答應你,我帶你去,明天……不、後日我們就擺駕。”
季豔卻搖了搖頭,“不,我不想擺排場。”
元修歪了下頭,瞧見季豔縱使剛痛哭過也犀明的雙眼,又聽妹妹真摯地說:“我想和哥哥像以前那樣,哥哥牽着我在坊市裡玩着逛着,沒這麼多宮條規矩。”
元明月心想,原來在這紅牆綠瓦裡,還有人和她一樣不愛宮牆柳。
尊榮又怎麼樣,隻是落在身上的一把重重的、鑲了金的枷鎖。
元修聽見稚氣未脫的季豔說出這話,也不禁鼻酸了一下。
後日,元修就算帶着妹妹去城内遊玩也不忘叫上元明月。
沒有元明月伴駕,元修總覺得少了什麼,他習慣于她在身邊,就像孩子離不開母親,他也離不開她。
元明月應召前去,反正去常山是伴駕,去外城也是伴駕,都一樣去的。
元修将朝中瑣事交給斛斯椿和王思政,簡裝帶兩個姐妹上了街,安排了辛冉和封隆之跟着,又挑了幾個禁軍。
元明月心想,安排誰不好,非帶着封隆之。她時不時瞥着封隆之,回憶起三哥在攬月閣裡說的話,三哥要将她嫁給封隆之!
不管這事封隆之知不知情,亦或就是他在暗中搞鬼,元明月都要與他保持距離,絕不能像之前孫騰那件事一樣,至少不要惹人閑話。
在宮裡憋久了,外面的空氣聞起來就新鮮,連風都是活的,混着花香,生機盎然。
元明月看着那熟悉的街道坊口,好像回到了昔日,總有人領着她穿街過巷,看了一遍又一遍金銮柳市。
這麼長的銅陀街走過去,不管是三哥、候民、還是連祎,故人長絕,今人仍在。
明月凝望着元修的背影,茕茕白兔,東走西顧,唯獨沒想到時至今日,仍陪在她身側的,竟還是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