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說:“我回去就要面對爾朱兆。”
可玉垂着眉,盡管她知道明月的心思,卻仍舊問道:“……娘子,你就這麼讨厭王爺?”
“不是讨厭,是恨。”
是啊,可玉親眼目睹過元明月如何步履維艱,滿身傷痕。就在幾天前,明月看了半晌的雪,眼疾複發,還又盲了幾日。
究竟怎麼得來的眼疾,元明月尚還沒有抛諸腦後。她和三哥不一樣,沒有冷血到什麼都可以泯然置之。
可玉陪着明月漫無目的地走着,意外撞見一群兵痞毆打一個内侍,那内侍掩着面,也不讨饒,隻是痛得滿地打滾。
明月心下不安,覺得這内侍的身形有幾分眼熟。她大步過去呵止道:“住手!你們住手!為什麼打人!”
那些兵痞瞧見是自家王爺的心頭好,全都住了手,識相地喚了聲:
“縣主。”
那挨打的内侍在地上蜷成一團,頭上的垂裙大帽被踩了個扁,紛落一頭亂發青絲。他聞聲微微擡眸,正巧與明月對視一眼。
那如星眼眸明月再熟悉不過,她正瞠目結舌,周圍兵痞擦了擦鼻子,指着伏在地上的内侍道:“這醜八怪弄壞了我的馬鞭,下屬隻不過教訓一番。”
明月怒目:“那現在教訓夠了吧?你們還不快滾?!幾個人欺負一個,還好意思得意?”
兵痞們不敢和明月頂撞,一個個讪讪地應聲,便如鳥獸般散去。
明月見他們離開,趕忙彎腰去扶元修起身,卻見元修眼神渙散,近乎昏厥。
元修咳嗽兩聲,深深地喘了兩口氣,一揮臂打開了明月的援手。明月失措地站在原處,可玉卻生氣道:“你這醜八怪,怎麼不知好歹!”
元修攏了攏頭發,拾起烏帽,又戴回了頭頂。那帽下寬大的垂簾蓋住了他醜陋的臉龐,他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
“……不要管我。”
不到關鍵時候,他要盡量離明月遠些,若惹了此處任何一個人起疑,他與元明月都要萬劫不複。
明月目送他瘸瘸拐拐落寞而去,可玉則啐了句:“娘子,你管他做什麼!他又不領情!”
明月悻悻道:“……别說了,可玉,就當我們從沒見過這個人吧。
明月蓦然想起前兩年在洛陽時,元修在傩儀上扮成侲子,他戴了副鬼面具,無論如何也不承認是自己。
她欲言又止的不安,一時不知從何而來又為誰而來。
爾朱兆命人死守邺城兩個月有餘,高歡本來久攻不下,結果年後不久,高歡挖了個地道,一招妙計焚柱陷城,邺城也丢了。
一時之間,軍中謠言四起,一說是郡主被送走封了後,便不再佑穎川王常勝;一說是穎川王身側帶了個掃把星,因此才屢戰屢敗,已緻丢了邺城。
明月覺得荒唐又可笑,她即使什麼都不做,還要被潑一身髒水。
爾朱世隆本來就不喜歡元明月,這讓他可抓到了把柄,他煽風點火道:“你看這大敵當前的事,王爺怎好再帶着縣主。那高歡不是泛泛之輩,王爺可不能掉以輕心!”
斛斯椿也說:“這等地方本就不是縣主該來的,不如縣主早回了晉陽,蒺藜人也在晉陽,若縣主覺得悶,下官讓蒺藜多陪縣主說說話。”
爾朱兆這回也覺得元明月在此處不妥。他與高歡對峙的半年間,不僅沒有占什麼上風,反而折損了兵将,丢了邺城。
元明月看着爾朱兆焦頭爛額,反倒心裡暗爽,她也嘲諷道:“是啊,難道王爺不知道,妾元是掃把星?到時候若誤了軍機大事,妾元豈不是要以死謝罪?就怕到時候王爺還舍不得妾元死呢。”
她不介意讓這群蠅營狗苟的亂臣賊子再罵上一架,本就是貌合神離的一群人,還要坐在一張桌子上裝着笑臉,隻怕她一句話便能撕下這層皮。
元明月譏諷道:“衆将軍不知道吧,永安三年,不僅埋伏在宮中的刺客是我送的,後來王爺在天門關大敗,他送出去的密信也是我掉的包。”
爾朱兆訝于元明月敢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這種話。天門關大敗後,爾朱兆對外隻說那密信是傳信兵的失誤,将傳信兵依軍法處死後,此事便再無人提起。
在場的一個将軍憤然驚起,顫抖着聲音道:“原、原來是你——我弟弟……我弟弟就因為那封信死在了天門關!!”
明月直言不諱:“對!是我,可爾朱兆包庇我,他早就該聽尚書令的話把我處死,但他私心一直留我到了現在!——這樣的人統領你們,你們會心安嗎?”
“元明月!”爾朱兆怒極,一把掀了桌案。
那将軍青筋暴起,眼底發紅,指着元明月憤恨道:“王爺,此、此女必須得死!!否則下官怕是不好再為王爺效力了!”
爾朱世隆有些吃驚,他就是随口添油加醋,怎麼還有換信這檔子事。這下爾朱兆騎虎難下,恐怕元明月不死也得死。
爾朱兆喝道:“我要誰死輪得到你們說話?!”
昔日爾朱兆幾場勝仗為爾朱氏一雪前恥,那時自然所有人都唯命是從;今天爾朱兆一敗再敗,還有誰肯對他馬首是瞻?
爾朱世隆清了清嗓子:“我早就說過,這女人是禍根,京兆王、臨洮王、小國舅,哪個不是死于非命?王爺,若此事傳出去,天光和仲遠可不會服氣,到時候,可别怪我們撤兵。”
撤兵,又是撤兵。
爾朱兆紅着眼,目眦欲裂,似要将元明月五髒六腑都看個明白。隻可惜,他不懂,他永遠不懂這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求死?
爾朱世隆擡擡下巴,示意親兵給爾朱兆奉上環首刀,要他就此手刃了他的愛妾。
爾朱世隆催促道:“王爺,還不動手?”
爾朱兆拔出環首刀,對準了明月的咽喉。元明月閉目屏息,卻聽爾朱兆一聲暴喝,刀刃破空,劈斷了一旁的連枝燭台。
元明月緩緩睜眼,卻見爾朱兆面色鐵青,眼底蒼涼,握着長刀的手顫抖不已,像隻蓄勢待發的野獸。
他沉聲道:“……你們不要逼我。”
那一瞬間,帳内鴉雀無聲,忽然一個小卒滿頭大汗闖入帳中,跪地啟禀道:“報——有、有敵襲!!”
接着帳外便傳來角聲陣陣,震天鼓點。這敵襲來得正是時候,爾朱兆像是得救一般,忽然松了口氣,他收起金刀,闖出帳外,逃離了這是非之地。
帳外鼓點激昂,沉重有力,似要穿透穹窿。明月回想起剛才那一瞬,雖然心有餘悸,卻莫名地有些動容。
如此看來,她與他,千絲萬縷,恨也不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