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一路護送着明月回營,明月趁機用力把眼角的淚揩了個幹淨。
那些甲兵見到明月,還不等通報,爾朱兆便不知從何處閃了出來,他一連望了望明月和元修,眸光似鷹般銳利,捉住明月的胳臂問道:“頭暈就回帳裡歇着,别到處瞎逛。”
元修見他似乎将明月當做自己的所有物,縱使不快,無奈也隻能忍氣吞聲。
爾朱兆看着眼前這個醜陋又陌生的小厮,心中起疑:“你是誰?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元修假意畢恭畢敬,學着内侍那般尖着嗓子道:“小的是随尚書令來的,剛才看見縣主崴了腳,便扶了縣主一把。”
爾朱兆見他一直低垂着頭,更覺得有異,他傾着身子湊近幾厘,剛想仔細瞧瞧這小厮,明月忽然拉住爾朱兆,不耐煩道:“……跟這醜八怪廢什麼話,我腳腕疼,你找人送些藥油來。”
爾朱兆順勢摟住明月,将她裹入自己懷中:“我帳裡就有,走,我給你塗……”
元修看着爾朱兆這樣親昵抱着她,心頭像被一刀刀劃開,又一滴滴淌着血。
她跟在爾朱兆身邊有多久了?
若從爾朱兆入洛算起,這其中已有一年之久,這一年間,她又是如何受盡屈辱,在爾朱兆手下掙紮求生?
當元修相繼得到元誨和元子攸被殺的消息時,他曾也一度以為,這場争鬥慘烈無比,元明月或許也死在了這場宮廷鬥争中。
直到他聽說爾朱兆身側有一位宗室出身的美貌侍妾,萬般絕望中,仿佛又點了一盞明燈。
明月偷偷回頭望了眼元修,欣喜過後便是滿目擔憂,這地方危機四伏,一個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元修這樣深入虎穴,為的又是什麼呢?難道他也無處可去?
明月心如暗潮洶湧,隻剩難以言說的不安。
今年比往年要更冷一些,深夜裡,天上緩緩飄了細雪,元修向夥夫讨了口濁酒,頹坐在明月帳外不遠處。
元修擡頭望着浩瀚無垠的夜幕,今夜無風,那細碎雪花悠悠飄落在他的鬓邊。他眼睜睜地看着爾朱兆進了明月的營帳,之後伴着燭火吹熄,再也不見出來——或許那本來就是爾朱兆的帳子,爾朱兆想當然地與她同床共枕。
可玉抱着一盆木炭緩步而來,元修剛喝了酒,當下便喚住了可玉:“可玉姑娘。”
可玉渾身一凜,瞧見元修的可怖模樣便踉跄了兩步。
元修問:“縣主她……在穎川王這邊過得還好嗎?”
可玉眼光異樣,抱緊了炭盆,悚然斥道:“你打聽縣主的事做什麼?和你有關系嗎?縣主被折騰成什麼樣子,還用得着打聽?”
可玉冷哼一聲,踢了踢腳下的積雪,無視了坐在路旁的元修,微愠着揚長而去。
元修忽然覺得額角一陣刺痛,手中的酒瓶滑落到腳邊軟綿綿的雪地上。他按着額頭,在路邊坐到晨光熹微,全身都冷了個透。
“醜八怪!醜八怪!”
有人喊他。
元修擡起頭,沙啞道:
“我有名字,我叫阿悔。”
那人不理會這麼多,揮了揮袖:“去!把恭桶倒了去!”
元修起身抖了抖身上積累的雪粒,誰知剛走沒幾步,背後驟然便挨了一腳,使他在雪地裡摔了個狗啃泥。元修往地上一摔,身後也随之迸發出嘲弄聲。
身後笑聲不絕于耳,元修從雪地上慢慢屈膝爬起來。剛才一摔,元修正巧磕在凍硬的青石闆上,他反手一看,掌心和着冰碴子,血肉模糊。
幸虧他的雙手早就凍得通紅,故而流血也不痛。
元修默默忍受着,什麼也沒說,也不同人吵架,隻是爬起來自顧着去倒恭桶。他壓抑着怒火,心中想着勾踐卧薪嘗膽,韓信受胯下之辱,若他現在發作,那他苟活至今豈不功虧一篑?
如今誰不是夾着尾巴做人?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那些兵痞又在背後呼喝道:“醜八怪!倒了恭桶之後再把馬棚刷了!”
元修重重地抿了抿唇,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個字:“……是。”
兵痞們又哄堂大笑,他們知道醜八怪是個鄉下慫包,修了幾輩子的福氣才做了尚書令的小厮,感激涕零還來不及,又怎敢有微詞?
元修怕給明月添麻煩,便躲得遠遠的。既然已經相認,那受些委屈也沒什麼。至于怎麼逃,往哪逃,那是後面的事了,他可以在這營地的另一頭陪着元明月等那個脫離苦海的機會。
元明月自從那天見了元修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她怕是一場空夢,總想着在營中打聽那個叫做阿悔的小厮,可轉念一想,這又給元修添了麻煩,她能做到的,就隻能是不問。
阿悔,阿悔。
他哥哥名諱叫“誨”。
後悔莫及,悔不當初,他用了與兄長名諱同音的字作名,然而又悔在何處呢?
爾朱兆的聲音把元明月從萬千愁緒中拉回現實:“你在想什麼?你最近整天恍恍惚惚,你又有事瞞我?”
明月道:“你整天都讓人看着我,我哪還有事情瞞你。”
“看着你可不保險,就算我本人在此,你照樣有本事換我的密信。”
明月冷聲道:“你要是怕我壞你的事,幹脆就直接殺了我,這樣我還看得起你。”
“又激我?”爾朱兆伸手捏住了明月的小臉,黠笑着,“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
明月一如既往低垂着眼,爾朱兆娓娓道:“馬上要過年了,隻不過戰情不好,暫時回不了晉陽。今年過年時還在打纥豆陵步蕃,沒想到到了年底,又要打高歡。等平了高歡,我們回晉陽,年年吃團圓飯,歲歲看魚龍舞。”
元明月輕輕撥開爾朱兆的手,撇了撇嘴:“等你平了高歡再說吧。”
元明月掀開帷帳打算要走,爾朱兆忽道:“等平了高歡,我要你做平妻。”
他雖是脫口而出,聽上去卻似是深思熟慮過的。明月腳步隻頓了一瞬,接一聲嗤笑,不假思索地走了出去。
爾朱兆在後面叮囑道:“别走太遠。”
明月一出帳子便在冷風中瑟瑟打了個抖,寒風刮人臉頰,像有人連打了她幾個耳光,直把她打得清醒過來。
她記挂着元修,見不着他便四下裡彷徨,怕他又遭遇不測,怕這一點星火将熄。元修像她在蒼茫大海中遇到一葉浮舟,隻可惜風吹雨打,她與小舟都沉沉浮浮,不知道誰先散架。
明月怅然走了一會兒,可玉摸了摸明月冰涼的手指,關切道:“娘子,别在外頭挨凍了,咱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