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他們血濃于水。
元明月不屑道:“笑!有什麼好笑?腿都打斷了還笑!”
“嘻嘻,劫後餘生,當然要笑。”元寶炬說。
明月注意到元寶炬已能下地行走,他與可玉不同,元寶炬身強力壯,又及時醫治,甚至爾朱兆還看在明月的面子上還送了些好藥。可笑,由他施刑,結果又由他來治。
明月說:“如果你參與了殺太原王的那場謀劃,王爺一定會殺你……”
明月發現了,爾朱兆好像隻會聽她那些無關痛癢的要求,若要左右他的野心,恐怕元明月辦不到。
元寶炬凝視着明月:“那可未必,你不就活得好好的?總之宗室敗了,你和他去晉陽,我呢,回南陽。”
元修和元寶炬同樣鎮守河内,怎麼她如今隻見了元寶炬一人。若元修被俘,爾朱兆一定會不假思索地殺了他。
明月眸光凜冽,接着問道:“元寶炬,你被抓了,那孝則呢?”
元誨都死了,爾朱兆哪能放過放過元修呢。
她話音剛落,這才想起房中監視的親兵。不用多想,她和元寶炬的談話一定會分毫不差地傳到爾朱兆耳中。
元寶炬表情神秘地搖搖頭,嗤笑道:“這我怎麼知道,河内那麼大,我又不和他住在一塊。”
他這是諷刺明月呢,諷刺她和元修同居。
元寶炬從元明月身前掠過,打算轉到八仙桌旁去倒水,那一霎間,他嘴唇翕動,口型簡短地拗成了四個字,他有自信明月看得懂:
“他,還,活,着……”
明月亮起眸光,看着他坐到桌旁自然地倒水,元明月配合着他的演技,出口咄咄罵道:“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孝則幫了我多少,又知不知道這些天死了多少人?!”
元寶炬不耐煩地道:“那你要我怎麼辦?我自己都差點沒命,那頭還要顧及元修?你非要看着我也死了才高興?……是啊,大哥死的那年你就說過,我死了,你喜極而泣。”
明月看着他那模樣就來氣,一時分不清真假,也不知他是不是本色出演。元寶炬隻道:“你好好跟着穎川王,宗室的事,以後不要再管了,沒有人會怪你。一群男人都做不到的事,還輪得到怪女人?”
明月知道,三哥在暗示她放棄元子攸。今後無論元子攸是死是活,他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明月倔強地看着元寶炬,元寶炬則微微皺了皺眉頭。明月說:“那等三哥回了南陽,三哥就好好當個閑散郡王,畢竟,你是廢物,你什麼都做不到。”
他妹妹就是這樣,不撞南牆不回頭。幾番眼神交鋒下來,明月轉身要走。
她還是無法放棄元子攸。
元寶炬在身後說道:“喂,可别死了。”
“你也是。”明月頭也不回,說完便揚長而去。
最後兩句看似是互相諷刺,其實兩個人的話都是打心底裡說的。元寶炬僵硬地抽抽嘴角,那一刻他就知道,他這妹妹不聰明,她活不長。
這邊打入洛陽,爾朱氏的老家秀容郡便遭人掏了後方,爾朱兆不得已要趕回晉陽。敵軍是和元子攸素有交情的河西人纥豆陵步蕃,他一聽天子被擒,便兩肋插刀地去打了北秀容。
元明月沒有拒絕的餘地,她還帶着元子攸的龍紋玉佩,那玉佩溫熱,碧色如水。三哥應該已經出了城,世事難料,她怎麼也想不到終有一日她還會去救那冷血的兄長。
而且,三哥說,孝則還活着。他既然活着,那他現下又在哪邊呢?
總而言之,平安活着就比一切都好了。明月甚至覺得,孝則會不會像三闾大夫那樣,為家為國一頭栽到滄浪水中去。她隻希望,若元修逃了,那就逃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苟活着雖然屈辱,卻也總算活着。
可是,尊嚴會允許一個男兒忍辱偷生嗎?
她忽然拿不準了,于是她又開始日夜祈禱。
這邊爾朱兆帶舊天子回晉陽,那頭爾朱仲遠則帶新天子來洛陽。
自此,天下易主。
元明月禁不住想,爾朱兆總不會把元子攸在晉陽囚一輩子。前路未蔔,元明月也不知到了晉陽會如何,隻知道自己無力反抗,最多罵罵人,占個嘴上便宜。
出發那日,元明月又在轎前撞上那小郡主,小郡主又是白眼一翻,口口聲聲管她叫“賤人”。
爾朱兆面色一沉,斥道:“阿籬,怎麼這樣無禮,長幼有序,你怎樣也要喚聲姨娘。”
阿籬還是怕父親的,她不情不願地管明月叫了聲:“……姨娘。”
說罷,小郡主便氣沖沖地上了轎。
明月無奈問道:“你的女兒?”
爾朱兆如實道:“不全是,這是我大哥天光的女兒,我過繼來的。”
明月覺得奇怪,問道:“你過繼他的女兒做什麼?”
“八年前,我身受重傷,到了生死攸關的那夜,大哥帶着阿籬來瞧我,說來也怪,第二日我便奇迹般地好轉許多。大哥說阿籬是福星,于是我便過繼來認作女兒。自那以後再上沙場,我也勝多敗少。隻是我沒有管教過她,無論她說了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明月聳了聳肩,冷言道:“還是孩子麼,我哪會和孩子置氣。”
遠遠地,明月瞧見元子攸被押入車中,他披着亂發,一身髒污,身上還穿着明月給他的那件水色絨袍。隻不過沾了泥灰,原本清麗的水色也裹成了灰色。他披着這樣一件女式衣袍,和橋頭的瘋子看不出區别。
“陛下……”明月嗫嚅着便要沖上去,卻遭爾朱兆死死按住。
爾朱兆在明月耳邊道:“看一眼就行了,你不要再随便靠近他,要不然我可會懷疑你們串通,哪日密謀再把我也殺了……說不定我會忍不住對元子攸先下手。”
明月眼底蓄淚,回頭恨意昭然地問他:“我們手無寸鐵,都已盡在你手,還能如何串通?!”
爾朱兆面色一改,有些嫌惡地道:“你别這樣看我。我把你留在身邊,不是讓你擺出這樣的臉。你哥哥和尼姑我都放了,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我沒你想的那樣能忍。”
明月噤了聲,她心中苦悶,啞巴吃黃連一樣無可奈何,元子攸那破敗模樣曆曆在目。她覺得宗室屈辱極了,百年元魏,現在卻成了笑柄,誰都能踩在頭上。
爾朱兆催她上轎,明月悲怆地掀開帷幕,登上軟轎,最後回頭看了看滿目瘡痍的洛陽城。
她終是要離開洛陽了,這何嘗不算一種離開呢。隻不過沒有去連祎口中那四季如春的南國,而是一路朝北,去那往百草折腰的胡地。
她也算是半個胡人,然而自從鮮卑入主中原,鮮卑都看似與漢人無異了,更别提元明月也從未去過北鎮。數年前,北鎮豪強作亂,爾朱榮便是借此發的家,擁兵自重,手握三千裡山河。然而不知現在的北部,又成了怎樣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