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低到塵埃裡,他們才會放下戒心。
元修不做感想,隻是從袖中掏出一份請柬遞給她:“下個月廿八是豐亭公主的生辰,公主要在府中設宴,也請姐姐前去。”
明月這等身份,平常的皇家宴會若非是看她笑話,哪會請她前去。然而今日不同,縱然不是看她笑話,也有她必去的理由。
豐亭公主的丈夫便是那侍中李彧,當朝驸馬,又任中書監,因此常有人私下稱他為“鳳凰池”。
明月接過請柬,捏在手裡遲遲不打開,元修接着道:“到時候,陛下也會去道賀。”
元明月當即明白,這絕不是個簡單的壽宴。
元明月問道:“爾朱左仆射也去嗎?”
元修喝了口茶:“他當然會去。既然群臣飨宴,怎麼會缺了他?——倒是姐姐,你要一切小心。”
這場謀劃瘋狂而謹慎,牽一發而動全身,元修心裡放不下元子攸,也放不下她。
元修垂下眼,沉聲道:“我是個沒用的人,不敢說能保護你,但我會全力以赴匡扶社稷,為了元魏,水裡火裡走這一遭。”
明月也慨歎道:“是啊,唇亡齒寒,若陛下不能掌權,我們終有一日要被清算。不僅是為了他,也都為了我們自己。”
熱熱鬧鬧的一天過去,又回到夜深人靜,府中萬籁俱寂,明月坐在房中拔開銀簪的小機關,從簪中抽出了密信。楊椿的字依舊遒勁有力。
傳言說,陛下最近愛看舞劍,正尋找着幾位舞劍舞的好的人。
舞劍的人,元明月滿府裡都是。
元明月一如既往閱後即焚,緊接着喚來了程覺。程覺畢恭畢敬,聽着元明月吩咐。
明月說道:“程君會舞劍嗎?”
程覺道:“回夫人,用劍是在下的強項,舞劍自然不在話下。我曾經做過南陽王的門客,南陽王還誇贊在下,說在下舞的劍疏狂潇灑,劍氣淩雲。”
明月許久沒聽過和元寶炬有關的消息,這個名字于她而言,一時間熟悉又陌生,換來的不過是她一挑眉頭。明月也不問别的,她沒興趣知道三哥的現狀,絮絮與程覺說道:
“既然他說好,那就一定好。陛下也喜歡看人舞劍,隻不過尋了許久,尋不到中意的。我有意讨好陛下,不知程君能否将這劍技教給其餘幾人,就像池中鯉魚,庭中白鶴,多幾個才絢目、熱鬧、好看。”
程覺道:“劍技而已,不足挂齒。在下謹遵夫人吩咐。”
明月挑了挑眉:“下個月是豐亭公主的壽宴,陛下也會在場,到時候,我帶你們去獻藝。記住,一定要舞的好,舞得妙,可不能丢了我的人。”
程覺自是明白:“夫人放心。”
日子就這樣按部就班地過着,眼瞧着就要立秋了。雖然已至夏末,然而洛陽仍舊悶熱,蟬叫心愈煩。
元修瑣事纏身,要麼回範陽王府,要麼就是進了宮。這段日子下來,采蘋在明月這裡露的面要比元修還多。要秋祭了麼,祈求豐收,也是個關乎社稷的大事。
這日傍晚明月正讀着書,屋外忽然一陣騷動。明月覺得奇怪,放下書便出門去看,瞧見連祎在院子的牆角轉了好幾圈,不知道是在找些什麼。
明月剛要過去詢問,連祎像一陣勁風,失禮地撞過明月的身畔,又在廊間左右奔跑,無禮極了。
這樣形迹可疑,明月疑惑問道:“你在做什麼?”
連祎竟然毫不理會她,仍然猛然從明月身旁蹿過,彎下身子在牆院裡窸窣翻找。這下明月微愠,氣沖沖地問:“連祎,你在做什麼?!”
連祎在庭樹和水缸之間亂蹿,仍不回複她,明月一跺腳,隻好上前親自去瞧,誰知她剛走幾步,連祎赫然回頭,箭步沖到她面前。
“夫人,你府上有老鼠。”
他舉起雙手給元明月展示,一手就捏了幾隻,提溜着尾巴給明月瞧,灰撲撲,髒兮兮,還掙紮蠕動,吱哇亂叫。
明月雖然在宗正寺也沒少見過老鼠,然而每次都是三哥和四哥逮的,她隻縮在一旁遠遠看着,從未離老鼠這麼近過。
那老鼠的尾巴足有三寸,和元明月的臉僅有毫厘之距,她瞪圓了眼,連連退後幾步尖叫道:“啊!啊啊啊——快丢出去啊!!”
連祎笑道:“丢出去?夫人心這麼好,還要放生?”
因為宗正寺裡不許殺生,連老鼠也不許。抓到了隻丢出去就好。
元明月吼道:“怎麼樣都好!總之不要拿到我面前!!”
連祎嗤笑一聲,翻到牆後把老鼠統統摔死,手臂一個用力便丢得遠遠的。當他回到明月面前,明月眉頭颦蹙,還微微喘氣,好像是真的受了驚。
連祎走近些仔細看了看她,失笑道:“原來你是有這麼多表情的。除了初次見你時,你驚慌失措,然而自從我回到這裡之後,從來隻見你一個表情。”
明月斜着眼瞧他,氣呼呼的,不言而腹诽。
連祎又道:“就算是笑,也笑得克制……楊小姐講的笑話你也不笑。”
明月的眉頭擰得更深:“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笑?倒是你,抓什麼老鼠!”
連祎有的是理由,他歪着頭搪塞道:“我是夫人的護院,老鼠也是異類,萬一哪天傷了夫人呢。”
明月撇撇嘴,冷聲道:“你要是真的沒事,就練好你的劍,”
說罷,她便要提裙進屋,此刻天色愈發暗了,明月拿起火折子打算逐個點燈。
風乍起,吹落了幾片梧桐葉,悶熱的天逐漸涼爽,畢竟過幾天就要入秋了。連祎立在院裡看她在廊上慢條斯理地點燈,他抽出寒劍,散漫一笑,朗聲道:
“好,那夫人就瞧瞧我的劍。”
不等元明月回答,連祎自顧地在庭中舞起劍來。他一開始耍劍便換了心境,與剛才判若兩人,似乎将魂靈也鑄在劍中。
不管元明月看沒看他,他仍舊舞得認真,舞得出彩,沉溺其中,孤芳自賞。
長廊上的燈逐次點亮,照亮了一隅庭院。元明月這才注意到陶醉着舞劍的連祎。連祎雖然喜歡搞些令人意外的事情,但他的劍舞卻翩若驚鴻,對比于程覺或是元修也毫不失色。
明月不言不語,靜靜地坐在廊上看他舞劍。殘燈明滅,紛紛落葉飄香砌。一時間天地寂寥,恍恍惚惚,一劍水龍吟,半點浪淘沙,他劍技超群,賞心悅目。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元明月一向珍惜平平淡淡的所有時刻,記得暮歸,記得晚來桐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