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元明月第一次見到連祎的容貌。
上次夜色深沉,伸手不見五指,他又面帶黑巾,元明月自是什麼也沒瞧見。
連祎二十餘歲,眉眼清秀,輪廓分明,還帶着些不羁。她從連祎的眼神裡看得出,他知道元明月已然認出他來。他立于庭中,似笑非笑地凝視着明月,神秘極了。
怎麼是他?他不是個盜匪嗎?
明月回憶起幾個月前的夜裡,連祎當着她的面殺了人,取了錢,最後逃之夭夭。說來可笑,連祎竟算是個恩人,若不是他,興許自己要受辱慘死。
明月一想起來此事就感激慶幸,又憤恨無比。
可玉有模有樣地下着規矩,場面話還是要說的:“夫人是宗室之女,雖然并未受封,但也是親王之女,親王之妹,親祖父更是高祖孝文皇帝。諸位既然被選中在夫人府中當差,就要謹言慎行,牢記自己的職責……”
明月光顧着想連祎的事,可玉都作了些什麼講演她也沒細聽。直到元明月注意到可玉講完了話,正默默等着她這個女主人發話時,明月這才思緒回身,接着莊重地說道:
“今後,就有勞各位了。”
底下衆人齊齊應道:“是。”
國舅府本就是個高廣府第,侯民在時,全府上下的的仆役足有百人。隻不過自從元明月回來後,除了常用的那幾間,别的都緊閉着門來塵封着,落了好多灰塵。
元明月大方得很,給這些甲士們分了幾間坐北朝南的客間,隻是要由他們自己打掃。
元修則憂心忡忡地對明月道:“盡管這些人是李彧選出來的人,但是他們在前不久還是無規無矩的遊俠,我就怕姐姐被他們沖撞,把控不了他們。”
元明月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他們是李侍中和楊侍中選的,那麼一定可信,我沒有理由去懷疑。”
元修問:“你這樣相信楊椿?”
元明月道:“我相信的是這些老臣之心。”
夜裡,元修和采蘋已經雙雙告辭。元明月坐在屋裡梳着頭,她憋了一整天,終于等到機會叫來連祎,與他當面對質。
連祎恭恭敬敬站她身側,好像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刻。
元明月從妝鏡裡看他:“我知道是你。你呢?不會這麼快就不記得我了吧?”
連祎吐出一口氣,不得不承認道:“……記得,你是……皇室之女。”
她這次可把他攥到了手心裡,連祎本來想着,元明月沒看過他的臉,未必認得他,沒想到,他卻低估了這個女人。
元明月問他:“連祎是你的真名嗎?”
連祎恭敬道:“當然。在下不敢糊弄夫人,也不會糊弄侍中大人。”
元明月不曾回頭,又對鏡理了理額發:“上次拿的錢,你都花光了?”
“花光了。”他擡了擡手,讓自己手心的刺青映在她的鏡中,好讓她看見,“如今有了這個,前路未蔔,當然還是及時行樂的好。”
明月又問他:“你既然是個遊俠,自由自在的,為什麼又要摻和在朝廷的事裡?”
連祎毫不避諱,直白道:“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因為我有野心,我想名垂青史,誰人又不想做荊轲?況且我也不想再四處漂泊,有個目标和容身之處就已經很好……倒是之前的事,夫人若是介懷,我願意賠罪,也可以就此離開。”
他若知道風水輪流轉,這宅子的女主人終有一日成了他的主人,那日他說什麼也不會打劫到這裡。
元明月不怪罪他,她梳好了頭,合上妝奁:“你若真的兇神惡煞,恐怕我活不到現在。”
元明月終于回過頭來,燈火熠熠,他們第一次仔細又清晰地看見了對方的面孔。元明月長歎一口氣,同他說道:“舊事莫提,就當從未發生過吧。現在你是我的護院,而我是你的主人。”
聽她這樣講,連祎釋然許多:“……我回到這裡時心驚膽戰,生怕你把我掃地出門去,再和李侍中數落我一頓。”
明月道:“你本來就沒有拿我怎麼樣,我什麼也不會做。”
連祎莞爾,拱手朝她謝道:“那麼,連祎多謝夫人網開一面。”
夜已深,打發連祎回去後,明月也打算就寝,她剛走回卧室去,後腳可玉正巧過來添香。
可玉問:“我記得那程覺才是他們的頭兒,娘子怎麼第一個見的是那個叫連祎的。”
明月坐在榻上問她:“你真沒瞧出來?幾個月前那個挾持了你的歹徒就是他。”
“啊?!”可玉仿佛迎頭一棒,她手下一抖,差點打翻了香爐,“是那歹人?!這些當官的怎麼什麼人都往娘子這裡送,萬一娘子再遭了毒手……”
明月打斷她:“他不會的。若他想做什麼,那日咱們就死了。”
“可是……”可玉和元修一樣地憂心。
明月說:“沒有可是了,現在我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事你就咽在肚子裡,不要跟任何人提了,要不然,又要惹出事端。”
可玉長歎一聲點點頭,等到她慢條斯理地添完香,明月已經垂下床幔,悄然睡了。可玉覺得自家娘子真是心大,也或許是她破罐破摔。既然參與了這場謀劃,她還扭捏什麼呢,一笑泯恩仇,一切都為大事而計。可玉吹熄燭火便淺步退了出去。
翌日,元明月一大早就醒了,可玉給她梳妝好後,兩人款步走到了長廊上,隻見院裡一個結實高大的男子拳風飒飒,正認真操練着。
那男人見元明月來了,便走到元明月跟前作了一揖:“夫人。在下程覺。”
這人年歲大些,蓄了胡須,十分成熟穩重。元明月記得,這就是可玉說的,他們那個領頭的。
明月道:“侍中大人怎麼吩咐的,你們就怎麼做。我不做主。”
程覺卻道:“侍中大人的吩咐就是要我們一切都聽夫人之命。”
元明月有些惶恐,怎麼把人扔給她就甩手了。仔細想想,采蘋還沒有來,既然人都搜羅齊了,采蘋一定會傳新的消息給她。
“那就好好做個護院吧。”
“是。”
午後,采蘋果然來了。她故技重施,一邊和明月閑聊一邊把銀簪遞給她——每回元明月當晚看完密信,都要找機會再把銀簪還給采蘋。
采蘋對元修的稱呼,也逐漸開始親昵地喚他表字,她微微斂眉:“姐姐,孝則轉為了宗正卿,今後便不再是太常了。”
在前朝時,宗正便并入太常,然而自從出了诏獄後,元修便被剝了宗正事務,隻領太常寺卿一職。本來,太常也總歸是九卿之首,但如今元修遷為宗正,算是又貶了職。
明月歎道:“孝則一貶再貶,也是為了安撫爾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