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有自己的心眼,他旁敲側擊地問她:“姐姐,爾朱兆将軍……待你如何?”
元明月不知元修為何又突然提他:“提他做什麼,我既然毫發無損地站在這,他就已然仁至義盡了,多的也休将再提。”
元修有些煩悶,他清晰地記得爾朱兆與他說的話,他怕元明月真的委身于爾朱兆,這樣他會自責,就令人很難過很難過。
除了侯民,她不是不愛任何人嗎?
元修接着問她:“那姐姐覺得,我與他相比如何?”
明月睨他一眼:“比不了。”
元修和爾朱兆完全不同,一個是手無實權的宗室子弟,一個是野心昭然的權臣大将,他們是兩種人,他們比不了。
入春後,庭中乍暖還寒,元明月懶洋洋的,平素總會睡上許久。元修若來,或是看書或是賞景,默默地等她醒轉。
明月醒了之後,天色陰沉沉的,庭院也陰翳異常,室内昏暗幽寂,一時朦朦胧胧,瞧什麼都不真切。
明月從晦暗的房間中摸索出來,轉到臨園的沉香小榭,她堪堪一瞥,那人在花窗前颀身玉立,外頭的光瀉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上,輕柔地描摹出他挺拔的身影。
那一刻,她仿佛花了眼。侯民也曾在一個晦暗的午後,穿着月白袖衫,靜靜地立在花窗前。
她昏了頭似地喚:“……侯民?”
“侯民”回了頭,那一刹,所有的幻夢都化作了飛灰。
“姐姐這樣愛着你的丈夫?”元修問,“你看看我有幾分像他?”
他背着光,元明月看不大清元修的表情。
“不,不像。你們沒有一點相像。”一切都回到現實,她微微失望。
“那姐姐為什麼把我當做他?既然你心有所想,那我一直扮作他好不好。”元修朝她一步步走近,好似是要她好好看清自己的臉。
好好瞧瞧,這男人姓什麼,叫什麼,什麼眼,什麼鼻,是他不是他。
“你不是他,也不像他。”元明月覺得有些壓迫,偏頭避開了他熾熱的雙眼,“孝則,你都及冠了,不要日日在我這裡逗留,你就沒有相思的女子?就不要娶妻?”
和元修一個年紀的皇室子弟都已娶妻,甚至孩子也有了三五個。而元修不知為何遲遲不娶,自個兒府中也僅有兩個侍妾。
“我要娶的,但我娶不到相思的女人。”
元明月說:“陛下和你自小交好,你有什麼想法,歡喜着誰,就盡管和他說去,求他賜你一段錦繡良緣來。”
“可是,求人終不如求己,姐姐。”他幾乎将元明月逼到牆角,房中黯淡,他面孔平靜如水,心中卻波瀾萬丈。
他垂頭,元明月觸手可及,恍若隻差一步,就将撞入他的懷中。
元明月被他堵得有些心慌,她推開元修,輕輕地,像推開一扇門那樣。
“改日,我去為你物色位好姑娘。”
元修靜靜地看她,沒有反駁。
又過些時日,風和日暖,元子攸要祭太廟,搞郊祀。元修作為奉常,自然肩負重任,缺不了席。如此,他便來不了明月這兒了。
其實元修來不來都一樣的,明月如舊慢慢消磨時光,她的人生好像已經一眼看到了頭,也恰恰這時,初春時節,可玉和元明月都病了。
元明月隻是咽痛幹咳,而可玉則外寒裡熱,高燒不退,躺在榻上神志不清,常在半夜驚厥,陣陣呼喚着娘親。
明月給可玉喂了水,掖好被角,數了些銀兩銅錢去了别坊。
别坊是朝廷為窮人建的醫館,盡管會賜藥給百姓,但那些好的藥材還是要銀錢來換。
别坊離國舅府不算很遠,不等她踏入别坊,僅經過臨近的街道,路旁已是躺了不少的病人乞兒。他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靠着一副破草席,端着一隻豁口碗,誰瞧了都要皺皺眉頭。
明月走進别坊,裡頭滿是難聞的氣味,或是藥石味,或是窮苦人許久不洗澡的體味,或是有人嘔哕咳痰、失禁洩身的臭味。老老少少,婦人兒童,被病痛折磨得慘叫連天,哀聲四起。
那些人看她的眼神過于尖銳,使她渾身發毛。明月問詢了幾個藥方,好不容易才提着藥從别坊裡脫身。
她正數着銅闆,剛走出不遠便撞上了一位老人家。老人拄着拐,從她身側經過時腳下一軟,便直愣愣地栽在了明月腳邊。
明月駭然,手忙腳亂地扶起老人,又将他攙到石階上休息。老人一身苎麻衣袍,雖不見得富有,但和别坊中的患者相比,卻也不像是貧苦的。
明月盡管心中有惑,但她也不深究這些。老人坐在石階上緩神,她也順勢坐下細細地數掌中的五铢錢。
這些五铢錢在她手中來來回回捏了許久,明月卻覺得奇怪:“怎麼厚薄不一,有大有小的……”
她又仔仔細細地挑出兩個銅闆對比,發現這些銅錢做工不一,成色也有差别。難道朝廷鑄币還偷工減料不成?
明月心中升起一片疑雲,正詫異時,那一旁休憩的老者突然問她:“姑娘也看得出,這錢币有異?”
元明月被忽然湊近的老人吓到,她提防道:“老、老人家……您沒有大礙吧?”
老人彎着眉道:“沒事,沒事。姑娘家中是有病患?”
“是,我妹妹病了。”
“姑娘剛剛說,這錢币厚薄不一,那姑娘有沒有發覺,如今的物價也提升了許多。”老人問她。
明月想了想道:“有的,妹妹說,現今的米價比前幾年貴得多了……”
看着老人似乎已然洞悉一切的目光,元明月大膽猜道:“有人私自鑄币?那怪不得物價這麼貴……”
老人笑道:“連姑娘都看得出來,更何況士大夫,何況其它百姓。”
老人撚了撚須,扶着拐杖站起身來,拖着年邁的身軀慢悠悠地要走,口中還念念有詞:“要改了,要改了……”
明月此時覺得,這絕非是尋常人家的老人。她忙喚住他,問道:“敢問先生是何人?是能為百姓做主的人嗎?”
老人回頭瞧了瞧明月,然而但笑不語。
明月見他不肯透露,隻好先道:“妾身名為元明月。請問先生又是何人?”
老人渾身一凜,驚詫地看向元明月,最終又轉為平靜。他聽說過這女子,胡太後姨弟的遺孀,後來又成了爾朱兆的姘頭。現在,她竟着一身麻裙出現在别坊。
都是姓元的,她到底也是宗室的女人,爾朱當道,朝上還有幾個忠臣、良臣、賢臣?
老人索性告訴她:
“老臣姓楊,小小侍中,不足挂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