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料想過無數次國舅府如今的模樣,荒蕪滄桑,灰塵遍布。自侯民死後,她就遣散了許多家仆,而她之後離開許久,又曆經了元颢之亂,想必國舅府早就空無一人,隻剩一座孤寂荒園。
這都不重要了,就算國舅府化作廢墟,她也能躺在廢墟上,将那裡化作她的墳。
明月有許多日子沒有露出如此輕松釋然的表情了,她逃了那座牢籠,可以靜靜地等着終老。
明月同可玉說:“等回去了,恐怕府裡早已髒亂得不成樣子,我們一起打掃,以後那就是我們的家。”
可玉也笑了,總算苦盡甘來,有家能回了。
車馬停在國舅府跟前,二人下馬行至府中,府内竟一塵不染,就連花草也長得極好,全然不似沒有主人的模樣。
元明月在府中廂房轉了幾趟,隻找到一個所謂的“看門人”。小厮告訴她,這裡從一個月前便開始打掃,一直候着她歸來。
一個月前,也正是元子攸歸洛的時候。
明月問他:“是誰命令的?”
小厮說:“是太常卿元修。”
明月斂眉:“那他人呢?”
“太常卿說了,娘子不想見他,那他便不出現在娘子面前,免得娘子煩心。至于小奴,若娘子願意,小奴便留下幫娘子看門,若娘子不願,小奴這就離去。”小厮恭敬道。
元修做這些,是為了讓她原諒嗎?他這麼了解她,知道明月最在乎什麼,便替她守護好她最在乎的。
元明月無語凝噎,其實她沒有多麼恨元修,隻是之前種種,元修的話太過隆重,所以她才會失望透頂。而她這一路心驚膽戰,命如微芥,直接間接,同樣拜他所賜。
晏晏言之怎敵那,馬蹄驚破九重門。
世情如紙人如絮,此後相望不相親,隻作陌路人。
“不用了,你回吧。替我向太常卿道謝,也轉告他,不要再為我做什麼了。”元明月聲若浮風,清清淡淡。
府門外,深巷裡。
元修坐在隐于遠處的馬車中,他一路跟随,眼瞧着明月回家。他在車裡坐了許久,接着又瞧見他派去的小厮終被趕了出去,一時萬千愁緒,令他隻覺得後悔。
後悔讓她進宮,後悔晚來一步。
元修辛苦布局,好不容易成了她最依賴的人,卻因元颢作亂,一切都灰飛煙滅。
她徹底如願了,恐怕今後也不會再理他。
天色慢慢暗下來,車夫在前頭試問道:“……主子?”
元修看着那冷冷清清的府第,漆門一閉,将他與元明月相隔兩頭。他隻覺得苦澀不堪,無助地幹啞着聲音道:
“……走吧。”
元明月有一年多沒睡過踏實覺了。
她躺在曾經的床榻上,到處都是熟悉的陳設,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時候。隻是如今屋子裡空空的,她一想到隻剩自己獨守回憶就難免傷心。
現在元明月沒有什麼牽挂的了,若要說有,那就是這搖搖欲墜的元魏江山。
蛀空了的朝堂,遲早有一日會轟然倒塌。
到那時,她又會淪落到何種地步呢?
可玉忽然說:“娘子一露出這種表情就讓我害怕……”
“嗯?”
可玉放下手中的活計,蹲到明月的床前,眼神切切地望她。
“娘子好似視死如歸,好像随時準備去死……你讓可玉好好活着,娘子可不可以也好好活着?”
“瞧你說的什麼話,”明月微笑着輕撫可玉的臉,“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所,我怎麼會扔下你。”
“好,娘子别扔下我,可玉隻有娘子了……”可玉伏在明月床前,眸中一片恻然。
“……我也是,我隻有可玉了。”元明月說。
元明月就此藏在深宅裡,她無人問津,也樂得清淨,除了元修,他仍會送來銀兩錦緞。元明月回絕不了,便就那樣屯着,自己仍穿素衣,常坐在佛前抄經祈福,望哥哥、侯民、元钊和卷娘早登極樂。
元明月就這樣過了一段甯靜日子,她不再終日提心吊膽,憂思惶恐,臉色日漸好了起來,也不似之前那樣瘦削了。
這一年不過是元子攸登基的第二年,禍起蕭牆,朝上險些又換了天子,坎坎坷坷,一晃又到了歲末。
明月和可玉一起在宅中剝着苞米準備過冬。偌大的宅邸,雖隻有兩人,卻毫不冷清。而今年今日,此時此刻,九門外又響起如雷鼓聲,元明月聽着了,她聽見了。
明月望着府外鼓聲傳來的方向出神,又想起幾年前侯民背她爬佛塔的事。
他那時還說,今後他每年都會陪她去的。
“娘子?九門外在行傩儀吧?”可玉問。
元明月怅然點頭:“是的。”
可玉看她不同尋常,索性問道:“娘子,你要去看傩儀嗎?”
明月回頭呆呆地看着可玉,卻滿眼的遺憾,什麼也回答不上。
可玉幹脆說:“娘子!那我們去看傩儀吧!”
明月緩緩吐出一口霧氣:“……好。”
時隔數月,元明月又來到了朱城九門外。今年洛陽還不曾下過一片雪,但依舊天寒地凍,百草折腰。
她沒有車馬,故而和可玉一路走來,雙耳都紅了。靴子和棉衣雖能禦寒,卻也沒有貴人們一身的錦帽貂裘暖和。元修命人給她送過幾件狐皮裘衣,她倔強地置在衣櫃裡,怎麼也不穿。
明月呵着手,站得遠遠的。
鼓點激昂,人潮中歡呼陣陣,那些藍面夜叉、赭衣羅刹翻騰跳躍,茅鞭蒲劍在手,殺魍魉,斬魑魅,祈求福澤萬民。
洛陽年年都經浩劫,折騰到現在,人們也都期望仙官庇佑,早日有個太平天下。
此刻元子攸同樣在九門正中的阊阖門上觀儀,他眸中冰冰冷冷,沒有看傩儀的喜色,似乎是并不相信世有神明。而爾朱英娥坐他身側,傲然睥睨着城下百姓,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元明月在偏門處攏着袖,靜靜地看着傩舞,舞者皆戴面具,搖頭共戲,粗礦而又古拙。她看了良久,發覺有一位舞者總會刻意地舞到她跟前,恣意揮舞着袖衫,繞着她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