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倚坐窗邊,呆呆望着門外蓦然駕臨的元子攸。
元明月有些不可思議,她嘴唇翕動,良久也說不出什麼話,甚至都忘了他是皇帝。隻見元子攸踏入房中,直直地闖入她的視野,一步步行至她身前遞出那塊元明月心心念念的玉牌。
那玉溫潤無暇,瘦筆金鈎,刻了句古詩,她記在骨血裡的詩。
元子攸的神情認真又誠摯,使元明月的心觸動了一下,她接過玉的手輕顫,恐怕轉頭皆夢。那玉上面還有溫度,想是他緊握一路,才來到她的面前。
元明月将玉捧在手心,那一霎,她原諒了元子攸的所有過錯:“……謝謝。”
元明月黯然的眼裡忽然有了光。她這副雪姿玉顔的模樣皎然若月,令元子攸也瞧愣了,然後轉念一想,她正是喚作明月麼。
元明月。
此刻他目之所及,有兩個明月,一個在天邊,一個在身側。
元子攸則說:“……抱歉,我來遲了。”
元明月搖搖頭,抿唇擡了擡嘴角:“不,是我沒有等你。”
可玉為元子攸搬來椅子,他順勢坐下,問道:“你不是要去煮醪糟嗎?”
可玉是個有眼色的,應承後便退了出去。
元子攸看明月笑,恍惚也覺得像夢,他問道:“你拿了玉,然後呢?你要走?”
“嗯。”明月點點頭,又不得已懇求道,“還要……還要請陛下送我出宮去……”
“起先本就是我讓你進宮的,若非元颢之亂,你早該離開了……好,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命人送你出宮。”
明月看着元子攸,難以想象他這樣幹脆,柔聲細語,少時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了。
“謝陛下。”
元子攸回想起前半生和元明月的針鋒相對,問道:“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對你好一些,我們是不是就不會那樣一直作對。”
元明月垂了垂眼:“……從前明明是你總瞧不起我的。”
元子攸怅然道:“可時至今日,我連自己都要瞧不起了……今晚我沒有赴約,是因為夜裡爾朱世隆忽然進宮。”
爾朱世隆便是太原王爾朱榮的族弟,那個懼怕元颢從而棄了虎牢關的京官。縱然如此,元子攸歸京,爾朱世隆仍做重臣,即爾朱榮在京之耳目。
元明月疑惑道:“都這麼晚了,他還進宮?”
元子攸苦澀地說:“我沒有拒絕的餘地。爾朱仲遠斂财無度,為了侵吞豪族家财,又污蔑他人謀反。我剛下令徹查,夜裡爾朱世隆便來上疏,為其弟開脫,羅列那些遭陷之人莫須有的罪狀,逼我下诏。”
元明月聽後駭然:“可他們不是被冤枉的嗎?”
“我知道。”元子攸低下頭去,“但我救不了他們。”
元明月聽了也失望,問他:“既然救不了,那你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元子攸緊握成拳的手微微顫抖,“……我受不了了,不僅爾朱仲遠,爾朱氏那些兄弟子侄也都坐擁軍隊,并行不法之事,連我的皇後,我日日相對的女人,也是姓爾朱的……你知道麼,我連一個小小縣令都無法任命……”
元明月這才注意到元子攸烏黑的眼圈,他是有多少日都夢魇纏身。爾朱這個姓氏,像鬼魅和詛咒一般,揮之不去。
“明月,我要怎麼辦?元魏的社稷,就要斷送在我手中了。”元子攸聲音不住地發抖,他無力地攥住明月的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為什麼要問我呢?”元明月也一樣難過,但她是元氏子孫中最無能為力的那一個,元子攸為什麼要問她呢。
“因為你隻是讨厭我。”元子攸說。
這句話意義非凡。
元明月隻是讨厭他,所以不會利用他,不會逆反他,不會欺負他,不會蔑視他,不會勸他認命,不會當他呆傻。
因為元明月隻是讨厭他罷了。
元明月心頭一絞。他不是皇帝嗎?他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元子攸嗎?明月不知為何,欲哭無淚:“昨天就跟你說了,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明月手背一涼,上面滴了一片淚珠,原是元子攸的眼中下了淅瀝小雨。元明月驚訝萬分,她第一次看見元子攸的脆弱模樣,也是第一次見男人流淚。
元子攸一個八尺男兒,卻在小女子面前涕泣,他覺得羞人,故而倔強地對元明月道:“……你不許瞧我。”
元明月輕撫着元子攸垂下的腦袋,将他擁在自己的肩頭:“可陛下曾有令,叫我必須看着陛下。”
元子攸心中悲恸,他卸下心防,忽然抱住明月啜泣起來。她身體溫暖,捂住了他冰冷痛苦的心,他像一葉漂泊了許久,忽有一日遇見海岸得以停靠的孤舟。
在這座爾虞我詐的洛陽宮中,他躲在這裡,尋求慰藉,得以喘息。
明月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往日元子攸不可一世,唯我獨尊的模樣,嘲她、輕她、罵她,可今時今日,他抱緊了她,這樣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