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什麼都有,卻好似什麼都沒有。
江山社稷滿目瘡痍,遍地都是可憐人,原來連皇帝也不例外。元明月也想哭,為侯民哭,為二哥哭,為四哥哭,為飄搖元魏哭,為自己哭。
“我沒有辦法說什麼安慰人的話,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世道如此,人人都要自保。我什麼也不是,陛下不該在我面前這樣落淚的。”元明月柔聲道。
元子攸聽不下這許多,他沉默不語,抱緊了明月。明月輕拍着他的肩背,又道:“我從前在宗正寺時,總不信命,後來得以赦免,丈夫和兄長卻逐一離去,我總以為還有三哥,有孝則,可能是因為我總把希望寄予他人,所以才會一次次失望透頂。陛下也很失望吧,不論是對宗室,還是對這世間,他們滿口謊言。”
元子攸終于說話了,他聲音幹啞,卻還是要告訴她:“……我沒有……我從沒有騙過你。”
元明月手裡還握着玉牌,她心弦一動,搓磨着玉牌上的紋理,眼底也閃過淚光:“嗯,陛下沒有騙我……”
可玉端着醪糟躊躇在門外,她見到相擁而泣的兩人,一時間無所适從。她思考半晌,将醪糟放在了屋外石桌上。
醪糟湯就這樣在石桌上放了一夜,如此便涼透了。
明月和元子攸也擁着哭了一夜,他們的心卻沒有冷卻。哭到最後,頭暈目眩,肝如火燎,疲倦至此,他們靠在窗邊不知不覺睡着了,眼下淚痕斑斑,月光變換成日頭,照着他們蒼白憔悴的臉。
等兩人醒時,俱都頭昏腦脹,想是哭了一夜,難免頭痛。元子攸看看身畔的元明月,他的臂膀還環着她的肩,元子攸想起昨夜裡失态哭泣的模樣,趕忙松了手,一臉的窘迫。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這樣,許是因為夜色醉人,他瞧見天邊懸月就難免怅然。
明月卻似乎眼帶笑意:“陛下昨夜哭了,就别不承認。”
她能同元子攸這樣友善地說話,是她過去從不敢想的。
元子攸尴尬道:“我、我沒有不承認……現在什麼時間了?!”
元子攸仿若大夢初醒,他慌張起身,拔腿要走。
元子攸這副兩眼紅腫,滿面淚痕的模樣,哪能見人呢,元明月忙喚住他:“陛下洗把臉吧!可玉——”
元明月命可玉燒水,元子攸打斷道:“不必了,我直接用井水就好。”
可玉雖然腿腳不好,卻也動作麻利,三人極趕時間,明月連方巾都沒滌好便被元子攸急着搶去,濕漉漉地胡亂抹了抹臉。
元子攸生來儀表瑰秀,簡單擦了擦臉便俊逸不凡,隻是布滿血絲的眼底卻難掩疲态。
他剛一邁出去,院外便迎面而來一位面露愠色的華貴女人,這女人他熟悉的很,是他的皇後,爾朱英娥,她為何來這兒則不言而喻。
爾朱英娥擡着下巴,陰陽怪氣地極其不耐:“陛下一早便不見蹤影,原來是在明月妹妹這兒。”
爾朱英娥話說一半,才注意到元子攸身穿薄衫,不像是一早從太極西堂來的,她起疑道:“陛下該不會是在妹妹這待了一夜吧……”
她一連看了看對面的元明月和元子攸,恍然大悟似的,上前眦目罵道:“你們!無恥!元明月,吐末兒哥哥也就罷了,陛下可是你的族兄!你!賤婦!!”
“住口!你少血口噴人!我倆是同姓同族的親人,容你在這腌臜!”元子攸見她誤會得離譜,不由得升起一腔怒火。
爾朱英娥不服,質問道:“那你徹夜在她元明月房中?!”
元子攸面色陰沉:“是又怎麼樣?明月是我的妹妹,正如爾朱兆是你的兄長!她之前便跟随了爾朱兆,想必皇後也很清楚!”
爾朱英娥譏諷道:“哥哥早回并州去了,若他要納,會把元明月放在洛陽嗎?如今她隻不過是一個棄婦而已。”
爾朱英娥瞪着元明月,高傲地來回踱步:“……好,既然陛下這樣說,那我不作他想,就當你們兄妹叙舊。你不是找了本宮許久,現在本宮就在你面前,有什麼事,就說說吧。”
元明月卻彎彎嘴角:“已經沒事了,殿下。”
爾朱英娥難以置信,元明月不是日日夜夜都去中宮求見嗎?她晾了元明月那麼久,本來心中舒爽的要死,怎麼到了跟前,元明月像是耍了她一樣。
爾朱英娥咬牙蔑笑一聲,又對元子攸道:“叔叔和各大臣都在太極殿等着觐見呢,陛下别再耽擱了。”
元子攸看了看元明月,寬慰似的輕笑一聲,随即和皇後一同離去,而皇後則對元明月扔下一個大大的白眼。
昨日他哭了整夜,今朝他繼續做皇帝。
元明月認識他多年,卻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元子攸。原來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她想象不到元子攸的未來與結局,卻也無能為力,隻覺得唏噓。
江山,社稷,她說不上什麼話,縱使這也是她的家國。
本來在歸洛那日她就該回家的,可為了找玉,她生生又滞留宮中,煎熬數日。元子攸不曾将她抛在腦後,他一向守諾,沒有讓元明月等得太久,兩日後,送明月出宮的侍者便出現在她的夾院外。
她來時無人迎接,走時也無人相送。
宮阙幾重,元子攸獨自站在西遊園的淩雲高台上,目送一廂小小的車馬駛離宮城。
這淩雲台上看洛陽的人又隻剩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