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元明月的那一刹,元修竟有些目眩,仿佛上一次見到她已經過了幾百年。他握緊佩刀的手有些顫抖,苦苦壓抑住自己想要沖上前抱住她的沖動。
“姐姐。”他喚一聲她。
元修的眼睛不曾離開她,她比之前的臉色更差了,身形也消瘦了,再看穿的衣裙……簡直與宮女無異麼。他暗自發誓,待他帶元明月出了宮,定盡他所能,給她最好的生活。
而元明月呢,多是波瀾不驚,眼中閃過一絲微光,也是由于她許久未見到元修而産生的訝然與懷念。
太醫梁博士一進屋則看見元明月的枯槁臉色,他行醫多年,一眼就瞧出元明月氣血不足,袖子一捋剛要把脈,明月竟打斷了他:“您勞駕,其實不是給我看病。”
明月邊說邊将梁博士拽到了裡屋,梁博士也一頭霧水,直到他瞧見襁褓中氣若遊絲的卷娘。
梁博士雖說也見過各種場面,但他仍然微微震驚,指着嬰兒疑惑道:“這這這……”
可玉見到大夫來了,哀求道:“大夫,别的莫再多問了!求您快瞧瞧孩子吧!”
梁博士無奈,不管孩子從何而來,總也是個孩子,是個病患,治誰不是治呢。
梁博士一番望聞問切下來,斷定卷娘是肺寒脾虛,風邪襲表,拿了杆筆仔細地列了藥方和看護的細則。
明月對梁博士連連道謝,淚水盈眶,又求他保密。梁博士臉上犯難,替人瞞一個孩子可不是小事。
元修為順元明月的意,又脅迫道:“梁博士心中有數,畢竟他孫兒剛剛出世,和卷娘一樣的年歲,梁博士宅心仁厚,可不願看孩子受苦。”
梁博士當即領會,忙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下官是給娘子看的病,是娘子病得不輕……”
明月怎麼聽他這話像是罵人呢。隻要梁博士出去不亂說,罵她她也認了。
可是把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心頭肉掌中寶,她确實病得不輕。
梁博士走了,元修則遲遲不走。
明月望着元修,心中百感交集,隻覺得欠他太多。
“謝謝你,孝則。沒有你,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元修眼皮一跳,問:“我們是親人?”
元明月覺得他這話怪異,怔怔地問:“不是嗎?”
“是,當然是。”元修又肯定道,“六月就是期限了,到時,我接你出宮。”
元明月扯出一個笑容,感動地點點頭,新生活就在眼前了。
元修又打量了下明月,她瘦得令他心疼,說是禁足,實則和囚徒沒什麼兩樣。爾朱英娥是個驕縱跋扈的女人,身為爾朱榮的女兒,怎會忍受他人的不敬。
元修看着她過得如此辛苦,竟有些哽咽:“照顧好自己,你等着我。”
元修走時,明月扶着門目送他走,将一切希望寄予他身上,雖然她知道元修對她從未食言:“孝則,你一定要來。”
元修回頭向她招了招手,他心裡也有些滿足,因為他成為元明月唯一的依靠了,她隻能依賴他。
明月和可玉謹遵醫囑精心照料卷娘,卷娘的狀态也好了很多,至少不再發熱與嘔吐了。
沒幾日,又是一年四月十三。
原來,已經一年了啊。
這天是千百人的忌日,對于元明月而言,是侯民、四哥和元钊。
對于可玉,則意味着更多的人,不止是元钊和一家老小,還有同為宮人的姐妹,深宮裡的嫔妃,僅見過幾面對她還算和藹的老王公。
明月同可玉撿了後院的殘木,為這些人刻了三天的牌位,費盡心力卻歪歪扭扭,其實亡者并不會在意。
她們擺上貢品,燒了一盆黃紙,鄭重地磕了幾個頭。
明月抱着小卷娘,一個個地認識他們:
“卷娘,你看,這是爹爹……”
說罷,她握着卷娘的小手,仿着祭拜的模樣對侯民之位拜了拜。
“這個,這是四舅父……來,我們也拜一拜……”
“這是你表兄,差一點就做了皇帝啦……”她指指元钊的牌位,“不做也好,做了也是傀儡,投胎到别處,别再回到帝王家……”
一旁的可玉也都拜好了爹娘兄姐,那些宮人嫔妃多是可玉不知其名,便隻刻了姓氏和出身。
可玉上了幾柱香,附和道:“對,别再來皇宮了……做老百姓嘛……可做老百姓也不是那麼好,有賦稅、有徭役、有戰亂,還是活不下去……”
可玉問明月:“唉,娘子,那世間還有人能平安快樂地活下去的地方嗎?”
明月一邊輕拍卷娘,一邊昂頭想了想:“唔……有的吧,書上說,有個叫桃花源的地方,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可玉大喜:“咦,這裡好!生在這裡,就不受苦了!”
明月自欺欺人似地點點頭,懷中還輕搖着卷娘,在明月溫暖的臂彎裡,卷娘就這樣睡着了。
“可玉,小聲些,卷娘睡着了……”明月輕聲道。
“哦哦!”可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她去看看之前的粥煮得如何,于是便蹑手蹑腳地離開了。
明月望着面前一整排亡者的排位,像一座座墓碑,尤其是侯民,她在刻他的名字時,心頭沒來由地絞了一下。
侯民,你瞧,這是我們的女兒。
明月淡淡地張口,将那首《周南·卷耳》唱成了曲。她沒學過唱歌,許是因為母親是有名的歌女,她一張口便信手拈來,将這詩編成了婉轉曲調。
她想起過年時,她對可玉說,去者日以疏。
可不管是侯民,還是二哥,她就算化成灰,也永不會忘。
“三哥!别打了!你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