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明月年方十四,她站在香殿前不知所措地瞧着元寶炬和一個沙彌打作一團,兩人滾在一地香灰裡,氣勢洶洶,不肯罷休,這一刻,兩人皆無了半點禅心。
元明月想拉架卻無能為力。她看着三哥拳大如缽,胡亂地砸在沙彌身上,隻怕若她上前去,三哥将她也揍了。
明月極少見到三哥發如此大的脾氣,即便三哥是為她出頭,她也同樣被三哥眼中的狠厲吓呆。她站在一旁,急出了哭腔:“三哥!你别打了……”
元寶炬的下巴遭了一拳,使他咬破了嘴唇,他吐出帶血的唾沫,道:“他這樣調戲你!侮辱你!我們被關在這兒,就是叫人當笑柄罵的嗎!”
元明月聽到元寶炬這樣說,陡然哭出了聲:“……三哥你别說了,就當這是命吧!”
那一味挨打的沙彌也說話了,他身着深色僧袍,十七八歲上下,因被元寶炬打落了一顆牙,口齒含糊不清:“……對!這是你們的命!王孫不也在這做囚奴!”
那沙彌鼻青臉腫,餘光瞥見眼神驚駭的元明月,對她輕浮一笑:“你說是嗎?”
元明月倒抽一口冷氣,想起半個時辰前他對自己上下其手,鼻息噴到她雪白的脖子根,一口一個豔奴地喚她。
“住口!你給我住口!”元寶炬像一隻野獸,毫不留情地又給了沙彌兩拳。
“夠了!寶炬!”二哥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他臉色發黑,同樣可怕得很。
其他僧衆也湊到了香殿前,七嘴八舌,交頭接耳地看這一場鬧劇。老僧人是宗正寺的長老,他自知理虧,低聲呵斥着地上的沙彌:“孽徒!簡直有辱佛門!”
老僧人面子挂不住,趕忙呵退了看熱鬧的僧衆,他一手擰着沙彌的耳朵,将他提溜了起來,又給元氏兄妹賠了禮。
元寶晖不怒而威,眼底冷冷的,毫無色彩,“以後明月就留在後院洗衣吧。”
老僧人和沙彌被他震懾住,連連應道:“……好、好。”
天色漸晚,夕陽已沒入群山,一輪淺月隐隐約約挂在雲後,老僧人腳底抹油,拎着那沙彌狼狽地離開了。
兄妹三人孤零零地站在院落中,無垠的沉默與死寂之外,隻有元明月斷斷續續的抽噎聲。直到夜幕完全降臨,二哥淡淡地說了句:“明月,别哭了,回去吧。”
元寶晖剛轉身要走,元寶炬擲地有聲地質問他:“二哥,你甘心?”
元寶炬被那沙彌打破了額角,如今血液早已凝固,結成血塊粘在他的亂發上。
元寶晖十分不耐:“那還能怎樣?你還想怎樣?!”
元寶炬顫巍巍地走到元寶晖面前,一字一句說與他聽:“二哥,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元愉做不到的,那就由我做,終有一日,我拆了這宗正寺。”
元寶晖冷笑一聲:“拔毛的鳳凰不如雞,你連個沙彌都打不過,日後還想坐高位,一呼百應?”
元寶晖向小妹伸出手,态度一轉,憐惜道:“走吧,明月,你怎麼樣……”
明月頻頻回頭,她蹙着眉擔憂地看着留在原地的元寶炬,看他染了血的臉、手、衣、鞋,他當真不打緊麼?元明月心裡不是滋味,她心疼極了自己的兄長。
“三哥……三哥他才是不要緊吧……二哥,你别吵他了……”
明月從元寶晖跟前又跌跌撞撞到元寶炬身側,她仔仔細細地看着三哥的傷,卻也不敢碰,怕又弄疼他。這些,是為了她。
“三哥……你、你怎麼樣……”她問。
别破相才好,三哥那麼俊朗。
元寶炬伸出手來,輕撫了下明月的臉蛋,他的妹妹天生麗質,也難怪有人起了色心。元寶炬想起手上還黏着沙彌的血,又猛然抽了回去。
“明月,你等着瞧,你等我做皇帝。”
元明月從皇宮囚禁她的一方小院裡醒了。
元明月許久不曾做夢,不知為何,她竟會夢見這麼久以前的事。
也可能是做囚徒的日子久了,如今再次身陷囹圄,囚于一隅,又哪能不感懷。
可玉也發覺異樣,她奇怪道:“怎麼回事,這都五月了,娘子應該能出去了,為何仍是院門緊閉?況且……太常卿也有些日子沒來了……”
元明月從榻上起身,往屋外望了望。宮牆外石榴花紅豔似火,日頭高懸,雀鳥啁啾,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響晴天。明明和曾經千百個日子一樣,卻使人心下不安。
明月微微出神,恍惚也發覺了異常:“對啊……我該能出去了,怎麼沒有人來釋放我?是元子攸……皇帝皇後都忘了我這茬?……不對,孝則不會忘的。”
“是吧,娘子?或許太常卿有要務在身?娘子 ,咱們不妨多等幾日,總會出去的。”可玉說。
明月皺着眉頭,惴惴不安:“好啊,隻不過這宮裡好像比平常安靜許多。”
可玉細細聽了聽,葉聲風聲鳥聲一樣沒少:“有麼?這兒平常就這樣啊。”
明月走到門前屏息聽了聽聲響,她先是輕叩:“有人嗎?”
敲了一柱香也無人應答,雖在意料之中,但元明月卻逐漸暴躁,從輕叩變成了傾力捶打:“開門!讓我出去!開門!開門!”
元明月氣急,對着那門檻踢了一腳:“可惡!可惡!王八蛋!”
自去年元明月在酒宴上發瘋,可玉許久沒見她罵人了,她這一張口,将可玉又吓了一跳。可玉差點忘了,她家這位娘子可不是嬌滴滴的女人。
“開門!”
元明月提着嗓門喊,全不顧自己應有的禮節風度。
也不知到底是喊了許久的緣故,就那麼巧合,門外出現了人聲,門鎖輕響如金鈴碰撞般動聽,聽得元明月迫不及待心飛天外。
可玉抓着元明月的手,也有所期待。
那道礙眼的門終于敞開,為元明月展示了半年未見的紅塵紫陌宮牆柳,绛英欲燃,卻毫無香氣,紛落一地似是迎接她從禁室中走來。
“怎麼是你?”
元明月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她将才夢裡的人,隻不過從夢裡的少年變成了男人,蕭蕭肅肅,豐神俊朗,一雙桃花眼和湛黑的瞳孔與明月像極。
這也難怪,既然是同胞的兄長,自然與元明月美得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