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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黑暗到沒有一絲光亮的空間,四周沒有門窗,隻有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無法感知的黑暗,似乎小到隻能容下一人,又似乎大到無邊無際。
黑色海膽頭的小孩抱起膝蓋,蹲坐在這個熟悉的空間裡,空洞的眼神投進無盡的黑暗之中,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
他對這個地方已經很習慣了,最近甚至開始喜歡起來,比起光明,黑暗的環境帶給他的安全感要多得多。
第一次來到這裡是什麼時候呢?
他想不起來了。
隻依稀記得從斑駁松散的光明裡伸出的一雙手——
那雙手看起來纖細又柔軟,戴滿了亮晶晶的、質地堅硬的石頭,光線打在石頭上時可以折射出很漂亮的顔色。
他呆呆地看着那雙手裹挾着光落到自己身上,然後如同螃蟹先生的鉗子般狠狠将他抓起,提在半空。
被捉住的地方很痛,他那時還不擅長忍耐,難受得哭了起來,像隻還沒睜眼的、毫無反抗之力的奶貓般軟弱地嗚咽,瘦弱的四肢在空中無力地劃動,而手的主人似乎很不高興,聲音尖銳急促,音調高得能穿透耳膜,如無形的利劍将他刺得體無完膚。
然後,那雙也曾很溫柔撫摸過他的頭的手,毫不憐惜地将他塞進這片黑暗——
黑暗理應是恐怖的,可當他的世界變得安靜,遠離了那些形形色色、來來往往的人,遠離了那些人忽冷忽熱、捉摸不定的态度,遠離了光怪陸離、令他惶惶不安的外界之後,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安全。
後來,他被留在黑暗裡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是在他醒着的時候,更多是在他睡着的時候……
小的空間也好,大的空間也好,他徹底習慣了黑暗,也習慣了一個人。
……
“咚咚咚。”像是敲門的聲音。
“小惠小惠,今天要和我一起玩嗎?”
一個甜美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是津美紀。
女孩子的輪廓出現在黑暗中,全身由黑暗凝結而成,影影綽綽,讓人看不分明。
綠眼睛的男孩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走開,不要靠近我,你去找别人吧。”他冷冷地說。
女孩卻沒有因為他的拒絕而退縮。
“累了嗎?沒關系,小惠好好休息,姐姐明天再來找你。”
“不用了!今天不用!明天不用!永遠都不用來找我!”男孩色内厲荏,眼底漸漸漫上一層水霧。
“你不是我姐姐!你和我什麼關系都沒有!那個男人隻是為了擺脫我這個麻煩才會跟你媽媽結婚,你沒理由對我好!我根本……”沒辦法回報你。
女孩歪了歪頭,似是在笑,“那又怎麼樣?”
“我明天會來,後天會來,大後天會來,每一天都會來。”
為什麼?
男孩嗫嚅着嘴唇,聲音堵在喉嚨裡。
女孩像是看出了他的疑問,“萬一你哪天想要一起玩了呢?如果到時候我沒有再來邀請你,你會難過的吧?”
“!!!”
宛若被浸泡在溫水裡,男孩隻覺得整個人暖洋洋的,熱意湧入四肢百骸,讓他想要站起來。
他也的确站起來了,頂着昏昏沉沉的腦袋,踉跄着往她所在的方向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在黑暗裡醞釀許久的女人的影子蓦地顯現出來,她出現在津美紀身後,龐大的身影幾乎占據了半個空間,和津美紀的影子不同,她的影子上有一雙可怕的眼睛——一雙黑白分明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
“咯咯咯咯咯——”
女人大笑着将津美紀納入自己體内。
眨眼間,女孩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從他面前消失了。
小孩怔在原地,像是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津…津美紀?”
“津美紀?是她的名字?看來和你不同,給這孩子取名的人有仔細斟酌過呢。”
女人嘲笑道,那雙可怖的眼睛彎成卑鄙的模樣,裡面沒有絲毫笑意,“不像你的名字——惠,是叫這個?聽上去就是順口起的,還是個女孩子的名字……他該不會連你的性别都不清楚吧?”
“……放開津美紀!”小孩強自鎮定,聲音微啞。
“嗯?“那雙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恢複了初時冷酷的形狀,“沒人教過你嗎?對大人說話的時候要用敬語。”
被女人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倒,像被掐住脖子般,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将他整個人淹沒,身體變得沉重起來。
小孩渾身上下都在發抖,連帶着聲音也虛弱地抖作一團,“……請…請您……求您放過津美紀……”
“她已經回家了。”黑影上的眼睛微微眯起,顯得有些愉悅“真是可憐啊,你這樣的孩子我見得多了,懷抱着無望的期待,要麼在期待中死去,要麼在期待中日益絕望。你該不會真以為有人在乎你吧?”
“呼——”小孩就像沒聽見後面的話一樣松了口氣,他怎麼樣都沒關系,隻要津美紀沒事就好。
……期…待?
他有期待嗎?他又能期待誰呢?
想到這裡,一個同女人大小不相上下的黑影從他背後撲了上去,和她撕打起來。
這個黑影看起來更加特殊了,竟然像個接觸不良的燈泡似的不停閃爍着,在明暗間交替更疊。
“小惠,别害怕……我會救你……很快就沒事了,别擔心……”
黑影一邊這樣說着,一邊同女人打得不可開交,卻逐漸落入下風,身體被蠶食,閃爍的部分越來越少。
女人甚至有餘裕延伸出一部分軀體,繞到小孩身邊,對他耳語,“他是未來的你。你看,除了你自己,從來沒有人想要你。”
他知道的。
如果允許大人把不想要的小孩子扔進垃圾桶,那他可能早就被扔掉了吧。
“大家都不喜歡你呢。這很正常,普通人有趨利避害的天性,自然會讨厭你這種隻會給親近的人帶來災難的災星。”
他知道的。
那些原本笑得很開心的人,在遇到他之後,都慢慢失去了笑容。
“别想着能得救,他不是我的對手。因為你實在太沒用了,是個超級大麻煩,所以他才會打不過我。”
他知道的。
都是他的錯,因為他成了人質,才害得哥哥被敵人牽制住。
……
小孩重新蹲了回去,将臉埋在膝蓋間——
要是他能一直留在這裡醒不過來就好了……
這樣大家就都能輕松了……
……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的世界被外力暴力撕成兩半,白晃晃的光照了進來——
男孩被光線刺激得眨眨眼,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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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就快點抓住我的手!”伏黑甚爾粗魯地命令道,又向對面的另一人抱怨,“啧!你就不能過來搭把手嗎!”
天逆鉾被深深插進牆面,他一手抓着咒具穩住身體,另一隻手伸長着去夠陷在一灘圓形陰影中心的小孩。
陰影像噬人的沼澤一般,已經吞沒到小孩的腰際,他自己也被淹沒了小腿。
陰影沼澤的另一側,伏黑惠也是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我在中和影子的吸力!如果現在停下來,他會在一瞬間被吞噬掉的!”
“倒是你……快點用那把能解除術式的咒具把影子解除掉!”
“要是能解除——”伏黑甚爾咬牙切齒地用力繃緊握住天逆鉾的手臂,肩背處的肌肉高高隆起,憑借強悍的身體素質硬抗腳下的吸力,額頭上青筋直跳,“——我還會站在這裡?”
他細細感受着腳下的吸力,在心底快速盤算過後,耐心調整力氣與之達到平衡,然後将另一邊的手臂伸到最長——這時他的指尖距離小孩已經不足三十公分,隻要小孩能在徹底陷下去之前抓住他的手,他就有信心把小孩從陰影沼澤裡拽出來!
“喂!你還在等什麼?快抓住我!”
見被叫醒的孩子始終沒有反應,男人忍不住催促。
男孩還是沒有伸手,他眨巴了兩下綠眼睛,頂着臉上鮮豔的紅痕,瞧了一眼男人,又看向伏黑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