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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五條悟第一次見到父母把親生骨肉當作商品在大庭廣衆下販賣。
看那對父母的情狀,他們也不是不感到難過,隻是在生存面前,他們還是選擇了放棄自己的責任,甯願将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命運上,幻想兩個孩子日後能過上好日子。
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還是人們總在想着用更輕松、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最可悲的是,他們也許并不知道還有其他方法可以嘗試,隻看着腳下那一點泥濘的道路,便悶頭走了下去,最後在代代相傳的泥沼中日複一日地愈陷愈深。
家族不可信,父母不可信,那究竟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呢?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頗,卻止不住腦子裡的胡思亂想。
皿婆婆是可以相信的,可他認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在有限的記憶裡,大部分都是他和她對着幹、惹她生氣後反被呵斥的場景。
惠也是可以相信的,他們克服了重重危機,一同走到這裡。
在自己被術式做了追蹤标記時,在迷失于荒蕪的雪原上時,在遭遇黑熊等野獸的襲擊時,在碰上狡猾難纏的咒靈時,在他忍饑挨餓到頭昏眼花還要背着受傷的自己艱難跋涉時,在自己故意惡作劇招惹他讓他生氣時,惠都一直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說來奇怪,他孤身一人在野外行走時從不覺得有什麼,餓了就随便吃一口,累了就随便找個地方歇一歇,再靠着一雙眼睛遠離可能的危險,過得自由自在……又百無聊賴。
可和他一起的時候,自己仿佛變得嬌氣了……
——為什麼要跟着他返回平安京呢?
傷好之後,他大可以找個安全的地方躲一躲,隻要惠回去了,想要殺他的咒術師自然明白标記錯了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慢慢原諒了曾經無能的自己呢?
過往的陰霾蹲在背後看不見的角落裡,他假裝看不見它的虎視眈眈,卻時時刻刻如芒在背。可現在無需轉過頭,他也知道背後已經什麼都沒有。
——等到惠回了家,他又該怎麼辦呢?
總不可能跟着他回去?哪有人會願意長期收留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更何況在咒術師家族裡,對别的家族有天賦的孩子斬盡殺絕還來不及!
不想回去……可是……
好想快點長大……要是他是大人,肯定不會像現在有這麼多煩惱了。
好容易從心煩意亂中掙脫開,他才發現走在前面的惠已經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歎了口氣,平靜地找了個人少的角落蹲下來,情緒不高地小聲嘟囔,“惠發沒發現我不見了嗎?”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與他相隔不超過十米的另一條平行的街道上,黑頭發的孩子滿頭大汗地奔跑着,焦急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穿梭往來。
兩個孩子中間隻隔了一條街,卻如同相距千裡之外。
被白發孩子的衣着迷惑,以為這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女孩子,陸續有路過的行人為之駐足。
“小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裡的大人呢?”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彎下腰問。
白發孩子仰頭瞄了他一眼,語氣冷淡,“我在等人。走開,你擋到我了。”
男人左右看了一眼周圍,用發黃的汗巾擦了擦冒汗的前額,悻悻地離開了。
一個好心的年長女人在旁邊觀察良久,過了一會兒,她不再猶豫,蹲到他面前與他平視,眼裡滿是小心翼翼。
“不要等了,是你家裡人不要你了,這年頭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跟我回去吧,我會把你當親生女兒對待,保證讓你吃飽穿暖。”
白發孩子展顔一笑,臉上的自信堅不可摧,“不,他不會不要我的。”
“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不要我,隻有他不會,永遠不會。”
“往那邊走有對夫妻在賣孩子,你不如去看看?”他建議道。
女人有些失望地垂下眼,“他們已經走了,帶着孩子一起。我錢都給了,他們卻又反悔……”
她沒有再勸,“果然舍不得……也是,有多少舍得的人就有多少舍不得的人。孩子,祝你幸運。”
幸運?
不,不是幸運。
他站起身,眯眼看着在他頭頂盤旋的大鳥,還有遠處向他急速跑來的黑發孩子,心滿意足地笑了。
是他給予我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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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發孩子跑到近前,氣喘籲籲地慢慢停了下來,衣服淩亂,頭發被汗水打濕成一绺一绺的,兩頰沾着灰塵泥土、還有淚水在上面沖刷出的兩道明顯痕迹。
他碧色的眼睛像是浸泡在水裡,在光線的照射下閃着粼粼波光,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笑還是哭。
白發孩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惠,你怎麼——”
黑發孩子一把撲上去将他狠狠摟進懷裡,“我以為我把你弄丢了!”
溫熱的淚水滴在他後頸,沿着脊背一路滾落,并不燙,可滾過的地方卻熱辣辣地麻癢起來,像是被指甲劃過一樣。
“怎麼會?”他回抱住他,“你看,你這不是找到我了嗎?”
分開的時間不算長,但對禅院惠而言已經過了很久,久到他逼着自己召喚出鵺,從上空發現了隔壁街蹲在角落裡的悟。
跟着鵺踏上這條街,看到路邊熟悉的小攤,他才明白原來是他在無知無覺中拐到了另一條街上,而悟始終等在他們失散的街道。
從失而複得的喜悅裡回過神,他發誓似的在他耳邊說:“不管你在哪裡,我都一定會找到你。”
白發孩子拍拍他的背,“不用你找,下次就輪到我去找惠啦~”
“不要害怕,不要擔心找不到我,因為一心一意想要相見的兩個人總會再次遇見。
惠要記住,這可是悟大人為你而創的公理哦~”
黑發孩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瞬間把先前的難過抛到腦後,“居然說是公理,怎麼?你能證明嗎?”
白發孩子狡黠一笑,灰藍眼眸裡顯露出藏匿的點點星子,“你我的遇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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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打算在城中留宿,兩個孩子迎着黃昏的落日餘晖,手牽手離開了近江城。
“對了,悟,我還沒問過你姓什麼?”
“我沒有姓。在那個家裡,隻有覺醒了術式的人才有資格冠姓。過了年紀、被判定沒有覺醒的希望之後,家裡會随便給個姓把人分出去。”
“分家?”
“是的。那些老頭子美名說是為了保護咒術師血脈的純潔性,簡直笑死人了,又不是最初的姓氏!有什麼好保護的?”
“别說我了,你呢?你是哪個家族的?”
“我是……”黑發孩子猶豫了一下,将到嘴的族姓咽了回去,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陌生得有些說不出口,就像同他本人毫無關系一樣。
“姓氏并不重要。我認識的悟隻是悟,而不是别的什麼人。”
“你說得對!”白發孩子高興道,像是沒發現他的遲疑,“我認識的惠也隻是惠,和其他的一切都沒有關系。”
*觀影
黑暗的環境,唯二的兩人,緊密相纏的命運,會讓人特别想要說一些平常不會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