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惠呼吸一滞,要不是他一直注意着右側,及時側了側身,被木梁鋒利的邊緣割破的就該是他的頸動脈了。
憑着豐富的經驗,他鎮定地判斷自己的傷勢。
胸口有些悶痛,好像有幾根肋骨斷了。
後背和四肢有挫傷,但還算無礙。
“滴答,滴答,”是血液在順着木條往下流,聽起來出血量不大,手臂和腿應該沒有傷到動脈,很好,整體來看自己傷得并不重。
環境才是最大的威脅。
身上身下、前後左右都是木梁堪堪搭成的架子,搖搖欲墜的,他完全不敢輕舉妄動。
不能轉頭,不能起身,看不見那人的狀況……從木梁間縫隙垂下的右臂隻能暗暗使力,手指死死扣住那人手腕,感受着他腕間脈搏的跳動,心下稍安。
他就知道,那個人絕不會輕易死去。
他不能動也沒關系,等到那個人醒來,一定會有辦法的。
在右側重物的拉扯下,身上的傷口一次次被撕裂,殷紅的血液覆蓋上先前的暗色,層層疊疊地給木條染上厚重的紅,他像是感覺不到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
不能松手,不能松手,絕對不能松手,很快了,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
隻是他不知道,就在下方距離他不足兩米的地方,那人被木條毀去一隻眼睛,同樣陷入了困境。
……
在廢墟下的黑暗中,他們一同熬過了無比漫長的七天七夜。
*
集市上果然很熱鬧,可熱鬧之餘難掩某種奇怪的割裂感。
一部分衣着華貴的人們笑容滿面地牽着自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另外一部分穿着舊衣服的人們行色匆匆,灰暗的眉眼裡滿是疲憊。
四枚銅闆竟然隻能買下一串團子!
而且一串上隻有三顆比玻璃珠大不了多少的小團子!
白發孩子不滿極了,可打聽了一圈兒下來,發現整個集市上食物的價格基本都翻了兩倍。
他咬了一顆在嘴裡,砸吧了兩下嘴就咽了下去,失落道,“不怎麼甜,果然是因為糖也漲價了嗎?”
他把團子遞到禅院惠的嘴邊,惠推拒無果,想着反正他也不愛吃,便張嘴咬下了第二顆。
出乎意料地,團子很甜很好吃,并不像悟說得那樣。
他驚訝地去看他,卻看到了白發孩子一臉計謀得逞的笑容——原來是怕他不肯吃啊,這家夥有時候真的是……
他摸了摸他的頭,看着他開開心心地把第三顆團子放到嘴巴裡,香甜地咀嚼起來。
前面的道路旁圍了一小撮人。
走近之後,隻見兩個年紀比他們還小一些的孩子懵懵懂懂地跪坐在那裡,後脖子裡一人插着一根長長的稻草。
身後是一對臉色蠟黃的夫妻,也是孩子的父母。
精神萎靡的男人面容愁苦,眼底是重重苦難加身積累下來的麻木。
女人身形單薄,雙手掩面抽泣,哭得肝腸寸斷,不必聽她嘶啞的聲音,單看她周身止不住的顫抖,就能讓人明白她此時的哀恸。
圍觀的人們指指點點,有老人歎氣,“城主從我們手裡收走糧食,又高價賣給我們,這讓人怎麼活得下去!隻能狠心賣兒賣女。”
“别在這裡說!”旁邊的人提醒地拍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小心翼翼觀察周圍有沒有人注意他們這邊,沒有留意到一旁的兩個孩子。
禅院惠和五條悟對視一眼,從人群裡鑽了出去。
黑發孩子走在前面,心裡十分不是滋味,不知過了多久,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不同尋常的安靜,他蓦地回過頭,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從人群裡找到白發孩子的身影。
路上人來人往,乍一看去,到處是密密麻麻的人腿和上身,千模百樣的面孔,千姿百态的神情,腳步聲、聊天聲、吆喝叫賣聲、讨價還價聲……
如此熱鬧,他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黑發孩子碧綠的眸子裡滿是迷茫,然後這迷茫慢慢變成了慌亂。
他喚出玉犬,可一黑一白兩隻玉犬仔細嗅聞一番後,繞着他走過一圈,便無辜地坐在原地不動了。
是了,這裡氣味混雜,自己身上悟的氣味反而最濃郁也最容易辨識。
初時,他還能耐下性子沿街尋找,鼓起勇氣問遍街邊的走卒販夫,但一次次滿含希望又一次次碰壁之後,他漸漸失了分寸。
“找不到,為什麼哪裡都沒有?
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是有咒靈嗎?
還是被人抓走了?
又或者——”
他想到悟腿上的咒文印記,“難道是施術者剛好這時追過來了?”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凄惶,那種難言的恐懼穿過穹蒼萬物、穿過光陰百代纏繞在他心上,一層層包裹,一圈圈收緊,沉甸甸地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發瘋了似的攔下一個個毫不相幹的路人拼命詢問,卻隻收獲了無數或同情或嫌棄的眼神。
原來從人群中想要找到一個人是那麼難,想要遇到的人也不是每次都能剛好碰到。
*
“我讨厭宿命。但如果我的宿命是永生永世都會和你相遇,那麼我願意相信這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