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大軍班師,于京郊二裡安營紮寨,裴靜文仍住西川軍軍營,與鳳翔軍營寨一牆之隔。
天啟帝開私庫大宴三軍将士,美酒佳肴賞賜一車車送來,山呼萬歲聲不絕于耳。
“其實……”趙應安掀起車簾,回望歌功頌德聲傳來方向,“抛開他冤殺林大哥,天啟帝作為封建王朝君主,按照封建史觀叙述,滿分一百他至少能得七十五。”
論述帝王功績不外乎文治武功,文治上天啟帝略弱,無較為出彩的利國利民新政,登極十載休養生息,彈壓作亂藩鎮收攏皇權。
天啟十二年至今,發兵滅犁羌、平南诏、攻多聞,收複河西失地,将來新朝史官提筆書寫前朝君王,一樁冤假錯案,不過珍珠上一粒細小灰塵罷了。
王道,霸道。
趙應安輕歎道:“很難,他們要走的路很難。”
牛車平緩駛入長安城,裴靜文挑起一條縫,闊别四五年的街景映入眼簾。
她蓦地想起六年前,也是這樣燥熱尚存的初秋,她懷揣對未來的憧憬,欣喜而又迷茫地來到長安。
她以為自己在長安生活了很久,仔細算算也就一年半,卻是她來到魏朝以後,最最開心快樂的時光。
她喜歡天啟十四年。
裴靜文故作輕松說道:“也許這隻是昙花一現。”
魏朝立國兩百多年,按照王朝周期律已是強弩之末,勝利光輝暫時掩蓋暗流洶湧的積弊,威脅王朝統治的土地兼并、階級固化等矛盾仍然存在,等到合适契機便會爆發出來。
大勢所趨,非一人可以更改。
趙應安單手托腮道:“我一面憎恨天啟帝,一面又希望不要發生戰争。可是要為林大哥和秋嫂嫂報仇,隻有那條路可以走。”
“單憑幾個人發動不了戰争,”裴靜文放下簾子閉目養神,“如果人民安居樂業,鬼才願意壓上性命造反。”
“話是如此。”趙應安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這兩年跟着西川軍,親眼目睹太多生離死别,想起打仗那場面就犯惡心,還是生活在和平年代好。”
裴靜文嘟囔道:“我們本就生活在和平年代,都怪該死的九星會聚扭曲時空,把我們送來這邊。”
趙應安感慨道:“上輩子我一定是大惡人,這輩子才遭此報應。”
牛車穿過繁華街市緩緩停下,秋十一粗啞嗓音傳進車與。
裴靜文拉開車門,立在車上擡手遮擋陽光,默不作聲打量更換名字的酒肆。
良久,她低聲道:“去問問。”
秋十一跳下牛車走進布行,一盞茶的功夫便出來,輕輕一躍坐回剛才的位置,扭頭對兩位女郎說:“胡姬說,前東家四年前霜月,以不願經商為由低價轉手酒肆,雲遊天下去了。”
四年前霜月正是天啟十五年十月,林爾玉出事後第二個月,足可見前東家離去時有多匆忙。
秋十一問道:“娘子可還要去延福坊看看?”
“不必了,收完賬就出城。”裴靜文垂下眼眸遮掩情緒。
秋十一觑她臉色,輕輕帶上兩扇格紋漆紅車門,趕着牛車向約定甜水鋪駛去。
才轉過街角,裡面傳出幾聲噼裡啪啦響動,聽動靜像是碎了幾個瓷杯。
秋十一眨了眨眼,松攥繩索默默放緩速度,免得等會兒到了甜水鋪,女郎的氣還沒消惹出亂子。
裴靜文啐道:“阿兄富貴時,他們背靠阿兄,大樹底下好乘涼。阿兄才出事,他們迫不及待轉賣酒肆,一家人遠走高飛生怕被牽連,當年他們開這間酒肆,還是阿兄為他們上下打點關系!”
她憤憤道:“還有生鬧鬧時,派人來傳話,望舒二話不說跨越半座城為她們母女檢查身體,後來還貼心給她注射避孕劑。”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看在徐瑤曾借你五兩銀子的份上,你就當從沒認識他們。”趙應安展臂攬住氣鼓鼓的裴靜文,溫聲寬慰道,“好了好了,你生再大的氣他們也看不到,還傷自己的身體,不許氣了。”
裴靜文噘着嘴,臉上寫滿不開心。
甜水鋪雅間,拜見完天子便急匆匆赴約的蘇勉早已等候多時,擡眼瞧見面帶愠色的女郎,登時被唬了一跳,緊張兮兮詢問她可是被人欺負。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蘇勉畢竟是在關心她,裴靜文深呼吸平複怒意。
“一千貫憑貼帶來沒?”牽着趙應安坐到蘇勉對面,裴靜文執羹攪動紅豆牛乳甜湯,心平氣和同他說話,一面招呼秋十一随便坐。
“這裡是兩千貫,”蘇勉掏出一張憑貼遞給她,“不夠再問我拿,”接着他散漫地笑了聲調侃道,“看上什麼奇珍異寶?”
才舀了兩顆芋頭丸子,趙應安含在嘴裡忘記咀嚼,震驚地看着眉歡眼笑的青年,就差把快點花我的錢寫臉上。
“拿?”裴靜文抓住重點,“好像你白送我一樣,”她從鼻腔裡擠出一聲輕哼,不忘收起憑貼塞進袖中,“當年你從我這兒搶走賀五郎贈我的一千貫憑貼,三年過去還不興我吃點利錢?”
蘇勉詫異道:“你要還他?”
裴靜文嗆他:“不然呢?”
蘇勉好脾氣解釋道:“前些年赢兒和寶安縣主從我這兒騙走四五千貫,他本就欠我,何須你再還他,那一千貫你自己收好留着傍身。”
裴靜文拒絕道:“他欠你是他和你之間的事,我想還他是我和他的事,還是不要混為一談的好。”
“你與我何必如此生分?”蘇勉唇邊噙着笑注視女郎,風流暧昧在眼底暈染蔓延。
“我看你病得不輕,有空撿兩副藥吃了好治病。”掏出梅花箋紙用力拍矮幾上,裴靜文拉着還想看戲的趙應安朝外走,“幫我把這個交給賀未輸。”
趕在兩人踏出雅間前,秋十一端起甜湯一飲而盡,懷抱橫刀亦步亦趨跟随兩人。
蘇勉支起雕花木窗,俯首笑望故意搓着胳膊,向身旁好友抱怨的女郎。
愉悅輕哼溢出唇齒,他好心情地拾起梅花箋紙,送至鼻下輕嗅還能聞到若有若無的小蒼蘭花香,大抵是她将箋紙收在袖中太久,沾染了身上氣味。
抽出匕首撬開封口紅蠟,他展開梅花箋紙随意掃了眼,字迹雖不讨喜,好歹出自她手。
蘇勉揚聲吩咐,不多時侍立在外的随從捧着文房四寶走進雅間,跪坐青年手邊磨墨。
他鋪開一張梅花箋紙,仿照女郎字迹重新謄寫,落筆時特意收了筆力,打眼望去學了九分相似。
收好女郎原稿,蘇勉拎着墨迹未幹的箋紙,哼着曲兒消失在人海中。
回到西川軍營寨,裴靜文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就被王钺的親兵請去中軍大帳。
聽了王钺好一通念叨,裴靜文痛苦地扶着額頭投降,再三保證她下次離開軍營,一定帶上他的親兵。
目送女郎掀起帳簾離去,王钺也頭痛地扶額。
他本來的計劃是派親兵保護女郎走陽烏川和雲烏山谷那條道,避開蘇勉送她回成都。
誰料蘇勉好端端提起江陽公主八月中旬就要和親北狄,原以為他為公主鳴不平,不想竟是女郎和公主有舊。
陰謀好破,陽謀難解。
公主出塞和親難有歸期,女郎念及往日情誼,想再見公主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暗罵蘇勉下作,他也不好出言阻攔女郎,隻能盡力防着蘇勉搶人。
秋雁南飛時節,有隻鳥兒卻要迎着凜冽寒風,離開故土飛往北方。
晉封江陽公主高瑕月有多開心,接到和親聖旨她就有多難過。
高瑕月鬧得甯王府天翻地覆,哭得甯王幾度入宮長拜天子,私下苦求天子收回成命,他願另尋宗女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