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緻溪的意識緩慢地飄蕩着,四周是漆黑的,他的手腳被融化了,雲似的一團,不知道要落到哪裡去。
但細密的疼痛微微紮着他,讓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死去。
他的記憶變得很模糊,隻依稀記得在他說完那句“再見”後,綁匪惱羞成怒地踹了他一腳,踹在腹部,他人連同椅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可那些人沒有罷休,他的胸口被反複地踹擊,爆發出的巨大痛苦令他頃刻間陷入半昏迷的狀态——這或許也是一種恩典,至少他不用清醒地面對接下來的虐殺。
他躺在地上不自覺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受傷的肺腑,成塊的血液黏在了他的嗓子眼裡,使他隻能發出含糊的低吟。
耳邊回蕩着像是玻璃被銀針刮劃的尖銳聲響,這讓林緻溪并不能很清楚地聽見綁匪在說什麼。
其實也不重要,這段劇情他已經在夢裡走了無數遍,每一句話他都不陌生,他清楚綁匪是怎樣愚蠢地提出要一億的贖金,也清楚對面的宋卻舟用何等決絕的嘲諷話語判下他即将到來的死亡。
隻是這回卻有不同,他隐約聽到什麼“五個億”,昏昏沉沉地想了好一會兒,林緻溪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他這條命的贖金。
太好笑了,原來劇情的變化會讓這群人更加貪心,如此獅子大開口。
“一個億?你們倒是高看他對我的價值了,或許我能給你轉個一百作油費。”
林緻溪在心裡把上輩子宋卻舟說的這句話輕輕地重複了一遍,腦袋先是空白了幾秒鐘,而後才有滞澀般的脹痛。
他怔愣地想,他的生命原來是這麼廉價的東西嗎?
他忽然覺得很難過。
操縱命運的神明告訴他他隻是用以推動劇情發展的一顆棋子,是給主角搭路的一塊石頭,于是他的生死被定得那麼随意——秦長裴送他再便宜不過的玻璃珠子,暗諷他是上不得台面的存在,在秦家的那幾年他被暗暗地貶低到了塵埃裡,在班級裡更是誰都可以嘲笑誰都可以看不起。而這最後關頭,他的愛人也将他生命的價值定義為隻值一次油費。
好像他的人生是比棉絮還要輕的存在,髒了,丢了,燒了,不過就那樣。
林緻溪疲憊地合上了眼。
之後是靈魂的流浪,到這一步他居然還沒有死去,依然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無數的文字湧進他的腦中,他便将故事又看了一遍,裡面有更多沒放出的細節,但故事裡始終沒有他孤獨的二十三年,幸福的兩年着筆也寥寥無幾,他好像隻是故事裡一顆沒有怎麼被打磨的石子,擺放在那裡,作用是完整宋卻舟的過往。
不甘心嗎?
似乎是不甘的,可所謂的主角是他愛的人,這不甘便又帶了幾分慶幸。
林緻溪平靜地浏覽着那些句子,死亡是他的歸宿,如今也算是他的解脫。
在這時候死去很難不說是找到了最恰當的時機——與其讓他在宋卻舟面前一次次地用卑微的姿态消磨掉僅有的情意,不如痛快地消亡,讓那沒有見到的最後一面成為宋卻舟心裡永恒的死結。
也好過宋卻舟對他真正地厭惡真正地失望。
他就是這樣自私的一個人,臨死前想的竟然是如何激發宋卻舟更多的愧疚。
他用自己的死亡綁架了自己曾經的愛人,他對宋卻舟說我隻有那一件事求你——他分明知道宋卻舟會因為沒有救他而痛心三年,也還是這麼做了。
宋卻舟會因為愛他而記得他說的話,青頌暫時不會面臨危機,他的媽媽就可以安心地接受治療。
倘若他必定要失去的生命能換來林望舒的健康,那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唯有一點:他對不起宋卻舟。
直到死後,他都利用在宋卻舟的愛。
而說不恨宋卻舟也都是假的。
第二次,宋卻舟還是沒有救他,難道他心裡就真的一點埋怨都沒有嗎?
怎麼可能。
如果不恨,他怎麼一想到日後宋卻舟會因為沒有救他而感到無盡的悔恨,心底就泛上畸形的快感。
他竟卑鄙地渴望這份悔恨再延長一些時日。
他想:你不救我,你以後也會痛的。
所以那個作者所描述的林緻溪是他嗎?
那個死時無怨無悔,閉上眼睛的一瞬間還在祈求宋卻舟餘生平安喜樂的林緻溪,是他這個不知悔改的自私鬼嗎?
林緻溪怔怔地看着那些段落,它講述着“林緻溪”是怎樣溫順地接受自己的結局、怎樣坦然地迎向自己的死亡,又是怎樣虔誠地、沒有私念地盼望着林望舒和宋卻舟後半生事事如意所願皆成。
可他呢?
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很快就要輪到你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