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緻溪靜靜地看着宋卻舟給海棠澆水。
海棠開得很好,花瓣舒張,枝葉茂盛,瞧着就是被人用心照料的樣子。
可是這樣好看的海棠不是他的——林緻溪一眼就認出那不是他的海棠,盡管顔色、數量乃至擺放的位置都和他在這間公寓時一模一樣,他也依然能看出那不是自己的花。
大抵是因為他這一生擁有的東西太少了,因此每一樣都被他很鄭重地記在心裡,以至于他輕而易舉地就能辨認哪些是他留在世間的痕迹。
宋卻舟澆水的那幾盆海棠不是。
夢中的宋卻舟面目模糊。
林緻溪站在宋卻舟的右後側,他被固定在那邊的角落裡了,如同被嵌進木樁的生鏽鐵釘,挪動分毫都是奢望,連動一下身轉一下視線也不行。
很遺憾,夢裡他也望不見宋卻舟的正面,但又很慶幸,夢裡還能見到這一面。
他想天亮時這個夢結束了,宋卻舟就要離開他了,然後再不到一個月他就要真正地離開宋卻舟了。
現實裡的苦難在夢境也沒有放過他,林緻溪回想起白天說的那些話,他已經悄悄地許下了賭約,賭約的籌碼便是他的生命。
一個月後去坐牢是謊言,他欺騙了宋卻舟,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林緻溪看過那些片段——他死去後宋卻舟回想起他時反應,那位作者給的詞是肝腸寸斷。
而看到這個詞的瞬間,他竟然覺得一絲慶幸與歡愉。
就像是宋卻舟因為愛他而産生的痛苦,是治愈他心病的良藥。
他卑鄙地利用着宋卻舟的愛,在知道宋卻舟會為他的死亡肝膽俱裂時,心裡便有了巧妙的算計。林緻溪清楚自己會在一個月後死亡,于是他做足了鋪墊,賭宋卻舟會因他的死亡而答應他生前說過的話,放過青頌。
故事總要回到正規的,無論中途如何偏頗、有怎樣的意外,該死的人還是要死,要愛的人終将到來。
林緻溪呆呆地望向那個仿佛被霧蒙着的背影,原來在夢裡他竟也是會流眼淚的。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對不起,宛如徒勞的忏悔。
宋卻舟還愛他嗎?給這些海棠澆水的時候宋卻舟會想起他嗎?為什麼宋卻舟的陽台上還種着海棠?這是别人的海棠嗎?他種的海棠凋零時,是宋卻舟撿起那些如碎片的花瓣嗎?
他也快要死了,可是他想要宋卻舟記得他,他不想要宋卻舟忘記他。
眼角的淚水輕輕掉在地上,這聲響太小了,誰也沒有聽見。
夢裡的宋卻舟沒有轉過頭來,林緻溪站在原地,等待着自己慢慢地風化,像泡沫碎在火焰裡。
等呀等呀,夢就結束了,而他始終不清楚,陽台上的海棠是屬于誰的。
他的身體也被霧吞噬了,便如一座長滿倒刺的山谷狠狠地碾壓過他,林緻溪猛地睜大眼睛,一身的冷汗,但顯然此時此刻他已經意識不到這一點了。
他靠着床頭消磨了好一會兒功夫,半響才慢吞吞地起身。
林緻溪翻閱行李箱,找出一本沒用多少的本子,他撕下幾頁,拿起筆,端端正正地寫起來。
然而沒過一會,褐色的紙張上忽然沾上了些水漬,林緻溪也愣住了,片刻後才發覺是自己掉下的眼淚。
他慌慌張張地去擦紙上潮濕的地方,可是越擦情緒越不穩定,他的眼淚更加洶湧地流淌,沾濕了信紙的第一行——“緻宋卻舟”。
這是份遺書。
他本應該痛快地去接受命運強加給他的苦難了,可實際上他還沒有這份覺悟,不管他對自己的命有多不看重,他也依舊本能地畏懼死亡。
林緻溪的手漸漸地發起抖,顫得快要拿不住筆了。
他意識到自己正陷在一處沼澤地裡,四面八方都是孤獨的哭聲。
他要抓住一個人——他理應要抓住一個人,才不至于使他的靈魂晃晃悠悠地飄蕩。
恍惚間林緻溪居然渾渾噩噩地拿起手機,發出了求救信号,然而幾秒種後又回過神來。他的理性回歸,發現自己正緊緊握着手機,他用力地咬了咬舌尖,朝對面小聲地喚道:“媽媽。”
“怎麼了小溪?”
現在已經臨近正午,按理說該是大部分人一天裡精神氣較好的時間段,但林望舒的聲音聽着有一些想要遮蓋卻掩飾不住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