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緻溪知道,是病痛消損了他媽媽的生命力,乃至他能從那簡短的一句問候裡聽出試圖隐藏的倦累。
他的手指又微微朝裡緊握了,指骨都快泛出白,林緻溪把呼吸聲壓了又壓,才不顯出異樣,“沒事媽媽,我就是想你了。”
“今天怎麼這樣肉麻呀?”林望舒調笑道,“以前讓你說句想媽媽了,你可是扭扭捏捏得跟什麼一樣。”
“以前還不懂事嘛。”林緻溪也用孩子般的語氣和她撒嬌道。
他們聊了許多,林望舒最關心的是他的飲食問題,問他午飯吃了什麼。林緻溪看着面前桌子上的幹面包和礦泉水,臉不紅心不跳地告訴林望舒他點了一份香菇肉絲面,還加了煎蛋和裡脊。他們隔着一通電話,都是報喜不報憂,林緻溪聽她說自己去逛了街吃了大餐,這對他而言是太容易拆穿的謊言,但這份謊言是由愛生成的,因此他無法去擊碎。
林緻溪不知道醫院的飯菜合不合林望舒的心意,他想着林望舒也許瘦了、笑容也少了,而一旦開始這麼想,苦澀的思念就開始在他的胸腔裡蔓延。
他想自己實在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他覺得他的心髒很難受,曆經的動蕩令他的心永久置于寒冬裡,快要碎成冰質的粉末,他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所以打了這通電話。
——他居然渴求從生病的媽媽那裡得到一點慰藉。
瞧啊,他是多麼卑鄙的一個孩子啊,他的媽媽在病房裡與病魔對抗,生命懸在細繩上,他卻希望媽媽能帶給他希望與安撫,讓他不要再那麼害怕和無助。
林緻溪簡直快要無地自容了,他感到胃裡的酸水在翻騰,湧到喉嚨裡,變作腥酸的河流。
他已經要為自己的卑劣感到無比地羞愧了。
可是,可是他能怎麼辦呢——在聽到林望舒叮囑他多穿衣服時,他的眼中蓄起淚水,悲哀地想——他能怎麼辦呢?
愛他的那麼少,這偌大的人世間僅有兩位,他卻弄丢了其中一個。林緻溪想,他的生命這麼短暫,一眼便能望到盡頭,那麼長久的孤獨歲月,竟然隻換來神明的兩年開恩。他離死亡越靠越近,不,他已經死去過了,現在不過是一具短暫還魂的屍體,可人間的苦難并沒有放過他,他從那間公寓裡第二次離開,便如第二次死去,他真的要撐不住了——他在宋卻舟面前信誓旦旦地說一個月以後去坐牢,這是怎樣卑劣的謊言,他又一次欺騙了宋卻舟——可是他能怎麼辦呢?
那位所謂的作者、或者說造物主不允許他活着,要讓他變成刻在宋卻舟生命裡的一道舊疤,于是這整個世界都在逼他死去。
林緻溪感覺到自己像是被無數隻隐形的手推着走向懸崖,他也早就決定了順從了命運的結局。
可是他真的好害怕,那樣痛苦的死法,把他的血肉絞亂、骨骼截斷,把他變成一團模糊的腐肉。林緻溪的身體在本能地顫抖着,他像一隻赤裸裸鋪陳在狂風暴雨間的夏蟬,理智告訴他,他應該溫順地死去,然而情感提醒他,他需要一個能将他從洶湧的命運潮水中拯救的人。
他想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媽媽你救救我吧。
林緻溪的崩潰似乎冥冥之中也傳遞給了與他血脈相連的母親,林望舒越聊感覺越不對勁,她無端地心悸起來,像是很重要的東西即将從她的指縫間溜走,她聽着自己孩子的每一句回應,哪一句都沒有問題,可她就是感覺心裡又悶又空。
林望舒若有所覺地問:“小溪,你沒事吧?”
林緻溪頓住了。
倘若世上會有人無休止地愛他,那個人一定是他的媽媽。
林緻溪咬住唇,隐忍的啜泣聲被他壓在喉嚨裡,他想和林望舒說很多話,他想說他做錯了事情他的愛人再也不會原諒他了,他怕他死了那個人都不會再原諒他了;他想說他知道媽媽在騙他、她根本沒有好好的,他也真的好想見到媽媽,他就要死了他怕他沒有多少機會了。
他想說他一整夜都沒有睡着。
從那間公寓走出來後他就不再擁有安然入睡的權利了,這應得的懲罰隻有在他身死魂消的那一瞬才會停止,可他心裡還有抹不去的愧疚與哀傷,還有卑劣的委屈、濃烈的眷戀。
林緻溪想把這些東西都告訴林望舒,告訴這個世上會永遠愛他的人,但心尖無論泛起怎樣的波瀾,退潮後都隻剩下被克制住的思念:“媽媽,我沒事。”
他沒有展現一丁點的負面情愫,林緻溪揚起一個笑,哪怕對方看不到,“我就是想你了。”
尾音宛如溫柔的歎息:“媽媽,我真的好想你啊。”
停頓了好幾秒,林望舒好像是在哽咽:“我也很想你,我的小溪。”
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他想。
這人世間還會有人思念他愛他,這就已然是最好的結局了。
林緻溪捂住嘴無聲地哭泣着,又如同從中汲取了無限的勇氣,讓他能夠在幾小時後踏入青頌大廈,走進秦長裴的那間辦公室。
故地重遊的滋味并不美妙,尤其是當秦長裴的眼神掃過他的周身,林緻溪都會無可抑制地覺得反胃與作嘔,那種感覺像是被在暗處隐匿的毒蛇盯上,可怖的襲擊随時可能到來。他把秦長裴的形象與死亡聯系在一起,這并非他有意去想去思索,隻不過前世今生,秦長裴都是推動他走向深淵的兇手,他沒辦法對看到秦長裴就渾身發冷這件事脫敏。
他說明來意,表明宋卻舟會考慮放過青頌不再落井下石,秦長裴聽完後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林緻溪站在那張辦公桌前略顯局促。
等到秦長裴終于看完那份文件,擡眼看向他,眉宇間漸漸顯出一點嘲諷:“我以為你是做到了我給的要求,才敢才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