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一點也不陌生——
“元嘉啊,每一個人都終須長大,你少時受盡天家教養之恩,現在便當負上作為宗室子弟的責任。”這句話出自當初鼎力支持她到邊關建功立業的父親之口。
“元嘉啊,你終究是大陳的宜陽郡主。”這句話出自曾經親自下诏把她封為大陳唯一二品女将的舅舅之口。
蕭元嘉注視着面前女子,腦海裡一時如雷重擊,然後恍然大悟。
這位楊皇後并不是一隻坐鎮中宮母儀天下的吉祥物。
她和自己一樣,都是因着矜貴的出身、無憂的童年,曾經以為自己有選擇自由的一個女子。
“我曾經恨過,恨自己為什麼生來不是男子,恨母親為何當時腹中的會是女孩,恨蒼天為什麼要我投胎進女兒家的身體裡。”
蕭元嘉臉上僅餘的嘲諷和不耐已經通通不見。她由衷的點了點頭,因為她的确想過。而且不隻是想過,是直到今天,這個念頭也還沒有從她的腦海中徹底消失。
如果不是女子,她便毋須比旁人付出多好幾倍的努力,隻是為了反抗身為女子必須承受的諸多束縛。如果不是女子,她所做的這些選擇,便不是不安于室、不念親恩,而是最自然不過的……身為男子本來就應該擁有的,自由的選擇。
皇後見她點頭,會心一笑,然後話鋒一轉:“後來我明白了,我并不是希望自己生而為男。”
“我不過是希望女子能夠擁有和男子一樣的機會,自由地選擇去做一樣的事。”
那些我們自小便被告知,是男人應該去做的事,或者男人會比女人做得更好的事。
“我這一生也不斷的在問蒼天,為什麼要我生為女子。”蕭元嘉點點頭,輕輕一歎:“可是這并不是生為女子的錯。”
“今日方知,天下間竟有人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樣。”
說到這裡,兩人已是你我相稱,沒有當朝皇後和前朝将軍的君臣之别,她們隻是兩個理念相同的女子。
皇後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隻是你和我。”
“我想讓天下女子都有選擇的自由和能力。”
蕭元嘉秀眉一挑,她大概知道皇後真正抛出的誘餌是什麼了。
“我想在京城辦一所女子書院。将軍不僅武藝高強,更是長年在外見多識廣,我想請将軍做書院女孩兒的武夫子。”
女子書院——這四個字拼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可是這個想法也沒用多久便已在蕭元嘉腦中凝結成型。
無論是皇後還是她自己,都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世家貴女。因為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下長大,她們得到比平常女子更多的見識,也有了比平常女子更多的自由思想。
本來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白白得到的終歸要還。可是為什麼作為世家貴女,得到了平常人家得不到的培養和庇佑,往後的人生就隻能以婚姻的方式回報家族,冠上夫姓成為一件夫家後院的吉祥物?
為什麼就不能是——因為得到了平常人家的女兒不能得到的資源和機遇,所以反過來用自身的知識、能力和自己創造的條件,來惠澤那些本來得不到這些機遇的女孩兒?
“我知道。”她的視線和皇後相接,眼中是三年來從未有過的、屬于未嘗一敗的前鋒女将那種睥睨衆生的自信和鋒芒。“而且,我想去試一試。”
看見蕭元嘉豁然開朗的樣子,皇後知道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接着說道:“女子書院其實隻是第一步,我是想借此先讓朝中世家門閥的父母願意把女兒放出後宅,也讓多一些的女孩兒認識到自己除了嫁人生子之外還有别的選擇,開闊她們的視野。”
“然後,惠澤平民。再然後,讓所有女子都有多一個選擇,一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選擇。”
蕭元嘉忽然想起自己問過柴奉征的話。她問他有什麼理想,而他直接把問題回抛給她。
她是怎麼回答自己的問題的?
反抗。
她本來的理想,是反抗。從十五歲随父戍邊起,她反抗了七年,最後一下子回到原點,認命妥協。
柴奉征對她說,主人,反抗吧。
當時她不知道已經把自己困于長公主府方寸之地、強迫自己成為最标準最乖順的“宜陽郡主”的自己還能反抗什麼。可就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新的可能。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真正的理想,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反抗。
是給予所有像她這樣的人,一個選擇反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