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遊苑和皇家獵場本來不應相通，但也不知這位“園林大匠”是不是在設計的時候便已經想好了要在每年無聊的冬狩中間偷溜出來，也就有了這麼一條突兀的林間小路。周帝柴兆言不好享樂，自然是沒有踏足過樂遊苑的，而這次冬狩也是周人第一次在覆舟山上狩獵，冬狩中的人自然也不會知道獵場還有這麼一條通往山中溫泉的小徑。

……除了在池邊背對着她的那抹清瘦背影之外。

蕭元嘉看見池邊有人，正要勒馬回頭，那人卻已聽到了她的馬蹄聲而回過頭來。

似是沒有想到有人會來這裡，他的臉上寫滿疑惑，然後在看見她的面容那一瞬間了然。

“……元嘉。”他啟唇輕喚。“你也來了。”

這一句自然又是沒話找話說的廢話。蕭元嘉卻“嗯”的一聲，把疾風随意栓到一旁樹上，走向了溫泉邊上的人。

然後像他那樣毫不優雅的脫掉鞋襪扔到一旁，卷起褲腳把雙腿浸在池中。

樂遊苑已有一年無人駐足，泉水卻依舊溫熱清澈如故。蕭元嘉感受着從腳底傳來的陣陣暖意，一臉餍足的謂歎：“兜兜轉轉，結果又是我們兩個坐在這裡偷懶啊。”

“大表兄。”

聽見這聲“大表兄”，陳子安雙目一亮，眼角微微上翹。

她有多少年沒有和他以親緣相稱了？似乎自蕭元嘉十五歲随父戍邊、陳子安行冠禮正式受封太子以來，兩個自懂事起便打成一片的孩子便開始漸行漸遠。

就連兩年前最後一次相見時，她也是冷冰冰的叫他一聲“太子殿下”。

這一句“大表兄”，卻恍惚把時光拉回了兩人無憂無慮地在冬狩上偷跑山後溫泉、胡天胡帝的少年時光。

他側頭看她，莞爾一笑：“你是早已鋒芒畢露，不屑于在這些場合和那些世家子弟争個長短；我不過是自幼體弱，省些力氣罷了。”

蕭元嘉無所謂的擺了擺手：“如今我們都不過是陛下皇後彰顯大度的吉祥物罷了，這些彩頭我們就算想争也不能去争，還不如躲到這兒來好好睡一覺。”

陳子安臉上笑容變得有些苦澀，半晌才輕輕一歎：“我這副身子本來就不中用，現在真正閑散下來反而是如釋重負。反而是元嘉你……”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如釋重負”，蕭元嘉卻是知道，他自幼體弱異于常人，陳衍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才讓大内高手教習武功，希望他可以以此強身健體。但是作為未來儲君的嫡長子先天不足不能讓别人得了用作把柄，帝後便欲蓋彌彰的讓所有皇子也一起學武，蕭元嘉這才有了跟随大内高手雜學百家的機會。

隻是這先天體虛，對陳子安的影響何止在學武一事之上。她也知道，身子虛弱不容他長時間操勞過度的陳子安為了做好未來儲君的角色，比旁人付出了多一倍的努力，強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學會最多的東西，也強迫自己在東宮幕僚、朝上百官面前裝成身體健康的正常男子。

和自小眼高于頂、一身反骨的蕭元嘉不同，至高無上的位置對他而言隻是一種非負不可的責任，而這種責任對他而言，也隻是他無怨無悔默默背起的一副枷鎖。

蕭元嘉靜靜的端詳着自兩年前在蕭大将軍靈前斷劍之後便不曾再見的大表兄，方才看他的背影瘦弱如昔，從正面來看他的臉色卻比以前紅潤許多，雙目炯炯有神，大概從高高在上的太子一朝變成徒有虛名身份尴尬的安樂公世子之後，他反而專心養病，從而養好了長年積弱的身子。

她卻和他不同。蕭元嘉自嘲一笑：“不過是由一個牢籠挪到了另一個，籠中鳥又談何自由？”

“你剛才在擂台上和那個洛陽來的将軍一戰，我都看見了。”陳子安搖了搖頭：“我看見了的不是金絲籠中鳥，而是展翅高飛的大雁。”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好笑的東西，忽然低笑出聲。

蕭元嘉一臉奇葩的看着他。

陳子安笑着解釋：“我隻是想起了那時你初入宮中學藝。”

“授武的師傅對父親說，他不知道怎樣教女孩武功——你卻徒手把我們兄弟幾人打得趴下，還成了師傅的得意弟子。”

蕭元嘉也不禁會心一笑：“後來我才知道表兄的身體狀況，當時确是勝之不武。”

她嘴上說着“勝之不武”，臉上可沒有一絲半點的愧疚。陳子安也不禁失笑，兩人開始東拉西扯的聊起對方的兒時糗事。

兩人很有默契的沒有提起兩年前最後一次的會面。彷佛他們的回憶就止于年少時光，蕭元嘉也幾乎相信了她這一生過的隻有在京中橫行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說着說着，日頭已經開始西斜。兩人正要從池中站起身來往原路回去獵場，急促的馬蹄聲卻忽地由遠到近而至。

然後是一聲清亮的——

“主人。”

柴奉征站在拴着疾風的那棵樹下，一臉悠閑的樣子，彎成月牙兒的大眼睛裡帶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彷佛這隻是偶然的巧遇，對于站在她身旁的年少玩伴也毫不介懷。

隻有握着一隻通體雪白的銀狐的左手在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