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營帳就在柴奉征早前進去的皇帳旁邊。蕭元嘉進來時,已見帳中疏疏落落的坐了好些人。
這些人都是比她年輕的妙齡少女,都作未出閣的姑娘家打扮;她一個也認不出來,這些大概也不是建康城裡本來的貴女,而是随父兄遷都而來的周人。
當今皇後端坐中央,約莫三十開外的年紀,卻有着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莊嚴和拘謹,比她記憶中的舅母、陳衍的發妻崔氏更像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後。那些大周貴女衆星拱月般把她圍在中間,見蕭元嘉揭簾進來,齊刷刷的看向了她。
“南陳小蕭将軍的威名,本宮仰慕已久,今日得見郡主擂台上的飒飒風姿,果然名不虛傳。”皇後朝她微微笑着,笑容是恰如其分的得體,眼裡似乎還閃铄一絲由衷的贊歎。
聽見“小蕭将軍”四字,蕭元嘉明顯一怔。
她是大陳的前鋒将軍,自她回京以來,陳人卻不記得她是小蕭将軍,隻記得她是陳帝甥女,準備為了國之大義和戰敗國皇弟和親的宗室女子。
反而在國破家亡之後,她真的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前朝郡主,這些曾經屬于敵國的人卻一個又一個的,提醒了她曾經是小蕭将軍。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小蕭将軍的威名,臣女愧不敢當。”
“臣女不過是小小的前朝宗室罷了。”
她的聲音冷冷清清的,話中不無嘲諷之意,皇後的一番客套恭維竟是毫無用武之地。坐得離皇後最近的那位貴女已是臉色微變。
皇後卻不愧是坐鎮中宮的人,聽見此話不愠不火,仍是一臉溫雅的笑着:“哪有什麼前朝本朝的,郡主赢得邊境将士的尊敬,靠的從來就不是一個封号抑或出身。”
“今日擂台一戰,證明江陵城的小蕭将軍并非浪得虛名。郡主是用自己的實力換得了裴将軍和在場百官的尊敬,而這種尊敬,無關身份,隻是對你這個人。”
蕭元嘉終于正眼打量着這位當朝皇後。她對這位皇後的第一印象是一隻稱職的吉祥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如其分的擔當着“中宮之主”這個身份的一個女人。這種吉祥物,和現在的自己、和安樂公陳衍都沒有分别,不過她自己和陳衍都沒有把這吉祥物的工作做得有多好罷了。
和皇後的短短幾句對話,她卻忽然有種感覺,皇後之志絕不在于做一隻吉祥物。她對自己說這些話,是否意在拉攏?如果是的話,她的話……的确說進了她的心裡。
隻是一個循規蹈矩的當朝皇後要拉攏她這個足不出戶的前朝女将,能有什麼目的?難道又是為了柴奉征的事?
蕭元嘉對這些“親人”意圖撮合他們兩人已經感到厭煩,也沒有和柴奉征這位皇嫂深交的意欲,對于她的閑談問話便隻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搭着話。
帳中又漸漸開始熱鬧起來,大周貴女圍着皇後聊着各家後院的二三事,那些家長裡短的日常瑣事、家族之間的道聽途說也被貴女們說得眉飛色舞,莺莺燕燕之聲此起彼伏不絕。
蕭元嘉獨自坐在一角,身上是利落的勁裝,緞帶高高束起馬尾,周身散發着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冽。她的腰闆緊緊挺直,彷佛身處的不是貴女雲集的冬狩帳中,而是在陳周邊境的軍營裡。
帳門口的簾子被掠過的冬風掀起,她下意識的往外看去,看到了劃破長空的一群大雁。
大雁南飛,尚且尋得寒冬之中的栖身之所;北人南侵,她蕭元嘉在自己家國的土地上,卻像一個無以為家的外來浪客,國非故國,家不成家,她也早已不是自己。
觥籌交錯之間,皇後偶然看向蕭元嘉的方向,看見那孤高獨坐的女子怔怔的看着帳外,目光裡流露出一絲對自由的渴望。
她招手喚過貼身女官:“去讓人把郡主的馬給牽過來。”
聽見皇後似乎是在提起自己,蕭元嘉這才回過神來。
皇後身旁的貴女不依:“長姐我也要……”
皇後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讓你好好學騎射你不學,現在去幹什麼?”
貴女扁了扁嘴。“我要去找——”
皇後一記異常淩厲的眼神打斷了她未完的話。
疾風被人牽到帳前。蕭元嘉正饒有興趣的看着皇後一點一點的颠覆了她端莊賢淑的吉祥物的印象,卻見她面向自己,意味深長的一笑:“郡主快去吧。”
“你屬于外面的世界。”
×
蕭元嘉莫名其妙的被皇後召到帳中,又莫名其妙的被人“趕”了出去。
冬狩結束時鴻胪寺的官員會為每位進了獵場的人進行點算,她既是奉皇後之命進來,或許是應該打些什麼獵物來交差的。
可是,若是從前的她,除了軍令之外,從來就沒有依過什麼規矩。
腦海裡還在神遊天外,腳下卻已一夾馬腹,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往林間一條小路上策馬奔去。
待她回過神來,一人一馬已經站在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天然溫泉前。
說是天然,其實也不全然。溫泉是覆舟山上樂遊苑的一部分,而樂遊苑是大陳之前的前朝末帝所建,那位末帝和陳衍一樣,在政事上可謂一敗塗地,可是若他生在民間,大概會是一代風流名士。陳衍真正把心思花在上面的事,是他的丹青水墨;至于這位前朝末帝,則是園林建築,而這座樂遊苑,便是他最引以為榮的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