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以他的身體狀況和天賦,也做不來擅長武藝的武士。
赤築月景生前總是這麼安慰着自己,試圖讓自己好受一些。
——但是為什麼,複活的是他,而不是其他更擅長戰鬥的兄弟姐妹呢?
在赤築月景所生活的時代,雖說咒術呈現衰退之勢,但也有各方勢力和種族在那時候的日本各地割據和肆虐。赤築月景自認自己的術式相當普通,咒力也很一般,反轉術式隻能治愈自己身上的小傷而無法輸出治療他人,就連領域也很孱弱,無法立刻給予被困敵方緻命打擊。
就這樣普普通通,甚至在幾個兄弟姐妹和同輩的同族之人裡,他一個隻會拖人後腿的藥罐子,何能何德擁有再來一次人生的恩賜?
甚至為此獻上了一條年輕的、不受病痛折磨的鮮活生命。
赤築月景的黝黑眼眸裡一片死氣沉沉,像是上個世紀英國霧都的天空。
“像我這種什麼也拯救不了的無能之輩……”他,早該死了。
“過分的謙虛是一種傲慢哦,月景大人。”
赤築月景所用身體的妹妹佐和江,懷裡抱着滿滿一束剛摘下的鮮花,走了過來。那是一捧有着罕見青藍色花瓣的石蒜花,經由他們族裡擅長侍弄花草的族人刻意培育出來的花朵。佐和江的弟弟秀樹正叼着一根棒棒糖,背上背着裝滿花苗的竹背簍,睜着一雙淺棕色的眼睛,在佐和江身後好奇地打量着延續了他們兄長身體生命的亡靈。
“為什麼……”為什麼不憎惡他?他可是亵渎了一個完好的生命…
“是我和阿秀要感謝您…是您選中了溫樹大哥作為容器,才讓他溫樹大哥有了咒力,接替爸爸媽媽成為咒術師,又已經被大家宣告無法救治的他,再次活下來。”今年4月剛升上高中的女孩從懷裡的那束花裡,抽出了一朵又被稱為彼岸花的花朵,放到頂着他們兄長面孔的赤築月景手裡,“在撿到我們的爸爸媽媽因為詛咒事件去世之後,溫樹大哥就是家裡唯一的能對付詛咒的人了。我和阿秀沒有任何的‘才能’,所以我們家守護封印了妖怪般若的‘楔’的責任,全部壓在溫樹大哥身上。”
“我們沒有成為咒術師的才能,也看不懂族裡靈力提煉的典籍,更沒有被神明選中,賜予保護自己和他人的‘能力’,隻能看着溫樹大哥一次次帶着傷回家,最後被那些咒術總監部派來探查的人重傷,再也無法為了成為咒術師這個夢想而奮鬥…”
女孩朝着赤築月景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淺棕色的眼睛在反射了些許陽光後,顯得分外溫柔。
“幸好,您在這個時候蘇醒了…救了溫樹大哥的命,也救了我們,您是我們家的恩人。”
“我…并沒有妳說的那麼偉大。”
赤築月景的身體裡不自覺地浮起了一股屬于身體原主人的情緒,有些酸脹,有些滿足,有些不舍,然而屬于小和田溫樹的靈魂始終沒有試圖奪回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就好像他在親眼看見弟妹們平安後,便已經徹底放棄活着,沒有遺憾了一樣。
——為什麼小和田溫樹會沒有遺憾呢?
赤築月景的真實年齡也沒有比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大多少,他生前未曾想過死後的世界是如何,未曾設想過死而複生的奇迹,但即便是生命到了彌留之際,他那短暫而平凡的一生仍然有着無法見到自己孩子出生和長大的遺憾,有着未能恢複健康和變得強大的遺憾,有着未能再次回到家鄉、救助他們那身心徘徊在那一滅族血夜的父親,讓他清醒的遺憾。
——而這些遺憾,在他蘇醒之時,見到牆上那張額頭上有縫合線的詛咒師的老舊通緝令後,瞬間化作了對咒術師這一行的厭惡。
“…是嗎?我反而覺得,這世界上如果沒有咒術師這種高危職業的話,會更好吧。”
赤築月景想起了繼國十真身邊那個關系很近的密友,想起了他與家仆逃到近江鄉下的時候,他拜入一個額頭上有着疤痕的老術師的門下修習咒術,想起了他兒時曾聽家中下人們說過,他的生母,那個來自陸奧相馬氏的女術師的額頭上,也有一處難以愈合的傷口……
赤築月景心中有個令他恐慌的猜測——他們父子,乃至整個繼國一族…似乎從一開始就置身于他那個未曾謀面過的生母,那個古怪的咒術師的陰謀裡。
母債子還…在隐隐發現一切的真相後,他怎麼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和悔恨呢?
——如果他足夠強大、足夠敏銳的話,是不是一開始就能發現那個人的不懷好意呢?
「如果,不被期待過的我,未曾出生就好了。」
「如果,作為繼國家嫡系裡唯一的咒術師的我,早一點發現那個男人的真面目就好了。」
「這都是因為我太弱了,太相信那個人了,才會導緻這一切悲劇的發生。」
「一事無成,什麼也做不好的我……大家的死亡,都是因為我…」
“可是我相信存在即合理哦。如果不是您的蘇醒,使用了溫樹大哥的身體,我們村裡的大家早就被變作假想咒靈的妖怪般若殺害了。”
仰着頭看着他的佐和江,眼睛裡裝滿了整片夜空裡的星星,非常亮,閃爍着眩目的光。女孩帶着嬰兒肥的巴掌大小臉上,挂着發自内心的天真笑容。
“妳…你們,不覺得我很弱嗎?你們不覺得我的術式很惡心嗎?”屬于小和田溫樹的黑眸沉郁的看着女孩和她身邊的啞巴弟弟,那眸子裡隐隐藏着一片死寂的黑沼澤,“況且,溫樹先生的靈魂已經走進了永恒的沉寂裡了,即使我的存在被消滅,他也回不來了。”
世界上的生命源自水,而一切被水吞噬掉的東西便會回歸于水,就如小和田溫樹。
赤築月景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多麼重要,多麼偉大的人物,更不認為咒術師這種可以被法師和巫女取代的職業,有多麼高尚偉大。
他為什麼是咒術師呢?他為什麼沒有成為法師或是陰陽師的天賦呢?哪怕是覺醒成為妖術師的能力都好啊……為什麼,要讓他和他的母親,那個罪魁禍首一樣,都是咒術師呢?
“咒力誕生于人類的負面情緒,用山吹夫人的話來形容,咒力就是人類身上無形的排洩物,是身上的污垢萃取出來的更加肮髒的東西。而使用着這些沉渣的咒術師與自負面情緒誕生的詛咒作戰,就像是在滿是泥濘的豬圈裡拿着發酵的屎尿互相投擲,攻擊對方的瘋子。”
為什麼要感謝他?像他這種借由化身肮髒咒物侵占他人身體的術師,有什麼好值得感謝的?
“那些咒術師下次再來,就把我交出去吧。”一個死人,就不要再拖累活着的人了,“按照咒術條例,被咒物寄生的人,應被視同詛咒對待…”
赤築月景想到自己剛醒來的時候,随手驅趕走的咒術師,心情又差了幾分…他沒有對那些隸屬總監部或高專的術師趕盡殺絕,想必那些人已經知道他的存在了。
如果再繼續停留下去,他會牽連到這些沒有自保能力的孩子們…
“啊啊——”佐和江的弟弟,秀樹露出焦急的表情,他學着自己的姐姐抽了背簍後的一支花,塞到赤築月景手裡,手上急切地比畫着手語,“啊,啊啊——”
“‘請不要這麼說。在我們看來,能使用自己的力量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目标,都是偉大的。’”
“我覺得阿秀說的很對,月景先生醒來之後,一直沒有休息,不但幫我們重建這裡的結界,還幫我将逃出封印後化作詛咒的般若祓除。如果‘詛咒’都像月景先生這樣溫柔,這個世界上一定會少很多災難吧。”
“……即使沒有我,津木家的人或氏宗先生的後輩們也會趕過來,将這些妖邪之物清除幹淨。”有他沒他都沒有關系,他隻是剛好在那裡,根本不值得這些人的感謝和收留,“我的能力也隻是操控水而已,這個能力在當時族裡非常普通,相當常見,我會的變化也很少……”
“我很弱…”沒有人會喜歡他這個弱者。
“不是的,您很強。”
女孩真誠毫不作僞的話語,讓赤築月景移開眼睛,不敢與她對視,藏在暗紅色長發下的耳朵紅的鮮豔。
“無論在幾百年前還是現代,掌握領域技巧和反轉術式的月景先生,都是咒術師裡的佼佼者哦。請不要妄自菲薄,拿出點強者的氣勢和架子呀。”
“我……”
“在我們眼裡,拯救了我們,保護我們村子的月景先生,是我們需要一輩子銘記的恩人。”
“不僅是我這麼想的,村子裡的大家都很喜歡您哦。”
“我隻是咒物寄生……”
“您不是詛咒。”
“如果這樣的您都算是詛咒的話,我們一族世代供奉的摩羅大權現不就是帶來天災人禍的惡神了嗎?”
女孩的笑容就像晴朗時海邊吹來的風,溫柔地拂過赤築月景心中那汪苦澀無比的池水,推動着波浪卷起了水底生長着的水草,拍打在紀伊熊野浦的白沙上。
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生前說過的話。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然而,這份屬于赤築月景的“明白”來的太遲了,在名為「希望」的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前,便已經被突如其來的風暴給連根拔起。
赤築月景還沒來得及去體會佐和江姐弟和村民們所說的“受歡迎”,就在那天晚上,這麼一個給予赤築月景鼓勵,誇贊他很厲害,帶給他一絲螢火蟲般微弱光芒的女孩還是死了,與她那個還在上小學的弟弟死了,死在前來為同伴報仇的咒術師手裡。不僅如此,佐和江的村子裡那些企圖幫助他們姐弟逃離的村民,也在那兩個高專術師的手下,死傷慘重。
赤築月景本來不想殺人的。
他明明已經放棄抵抗,束手就擒,自願和那個去而複返的咒術師直本健離開了,為什麼他們還要對手無寸鐵的佐和江姐弟和試圖保護他們的村民們下手?
這就是,真正的咒術師嗎?是他這個半吊子對咒術師這個身份理解錯誤了嗎?
「——咒術師,真的都是偉大的嗎?」
「是啊,而且是很受人敬仰、尊敬的職業哦。」
「所以,不要再說您是該被消滅掉的詛咒之類的話了。」
「我……真的可以嗎?」
赤築月景本來就纖弱敏感的神經,在見到佐和江護着秀樹交疊着倒在血泊裡,身下散落着被染紅的地獄之花時,赤築月景腦中那根岌岌可危的、已經十分緊繃着的弦終于斷了。
他做不到。
他已經分不清楚腳下踩着的是那些對他很好,非常友善的人們的血肉,還是已經與地上塵土混在一起的彼岸花泥了。
也許,兩種都有吧。
“我果然是無能的人…誰也保護不了…”
孱弱無力到連掌中的那隻小小的螢火蟲也保護不了,連自己的“弟弟妹妹”…帶給他一點希望,讓他覺得自己不是那麼糟糕透頂的孩子們都無法保護。
——他最後還是舍棄了小和田溫樹的外貌,以自己真實的模樣,重傷了那兩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咒術師,又溺斃了前來支援他們的咒術師。
全身濕透的赤築月景似哭非哭地癱坐在河邊,手裡拿着那兩枝已經折了的彼岸花。
“受胎出胎,備經苦厄(注2),衆生一切苦厄俱來自‘八苦(注3)’。”
“既然你們都說我是詛咒的話……”
那他就是詛咒好了。
他也沒有其他選擇了,不是嗎?
黑色的洪水自赤築月景的生得領域内汪洋湧出,化作了曾經看過的巨大浪潮,這黑色的浪潮裡藏着一條身形虛幻的巨蟒。
此時此景令赤築月景想起自己生前的元服禮,他曾遵循祖例帶着忠心的家臣和仆從們上了戰場:
就在那場海上戰役陷入焦灼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條尚未化蛟的巨蛇出現在敵方的陣勢之中,自漩渦裡出現的巨蛇引來滔天巨浪,當頭朝着敵方的戰船壓了下來。看那兇狠邪惡的模樣,似乎是傳聞中他們故鄉這些年新近供奉的龍神,在傳聞裡,這位龍神性子陰晴不定,睚眦必報,素來喜歡挑起天災和人禍,就連每年例祭的壓軸節目都是讓俘虜們在祭台上互相厮殺一天一夜,活到最後的勝利者則成為獻給龍神的供品。
似乎是察覺到了赤築月景的目光,那條不知道為何出現在伊勢灣的猙獰海蛇,迅速地轉動那顆長滿尖銳鱗片的蛇頭,祂的口中露出殘留着血絲的森白獠牙,牙縫裡卡着一隻仍在揮舞着手上斷劍的手臂,朝着躲在斷崖上的赤築月景一行人看來。
蛇目和赤築月景眼眸對上的那瞬間,霧藍色的海蛇正好掀起一股不小的浪潮,在漫天的水花裡,揉着眼睛的赤築月景恍惚看見了那雙顔色與自己一樣的巨眼褪去了暴虐,自深處浮現人性化的情緒。
龍神卷來的波濤讓赤築月景所乘坐的戰船劇烈晃動,一同參與戰役的敵我雙方都有人落了水,被海面下的暗流卷走,有的幸運得救,有的則是淪為水下生物的美餐。
當赤築月景救起一個落水的侍從,重新往遠處看去的時候,那條飽餐過後的巨蛇已經消失了,海面上隻留下一個巨大的漩渦。而敵方落水的武士們所在的位置大多靠近那個海漩渦,不到幾秒便哀嚎着被漩渦卷入了水底,失去蹤迹。
赤築月景揉了揉莫名酸脹的眼睛,隻當是海水的影響。
……大概是他眼花了吧,這種血液是冰冷,本性暴虐殘忍的惡神,怎麼會溫和的注視自己的食物呢?他怎麼會有對方是刻意來拉偏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