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真是在六點二十分時,提着一盒柿餅和一袋紅薯餅推開家門的。
家裡的大型貓科動物聽見了他回來的動靜,隻是懶洋洋地揮了一下手,像是興緻不太高。
這是又怎麼了?
是他讓善知鳥送來的甜食少了,糖分不足了嗎?
虎杖悠真站在沙發後,彎腰,低頭查看那隻無精打采、看似不想理人的大貓。
“在等我嗎?”虎杖悠真摸了摸五條悟的頭發,“一起出去吃?”
五條悟模糊地悶哼了一聲。他一手搭在眼睛上,另一手搭在小腹上。在察覺到虎杖悠真的動作後,他擡手扯住虎杖悠真的前襟,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拽,将虎杖悠真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手壓在後腰上摟着。五條悟蹬掉了腳上的拖鞋,一雙長腿鎖住虎杖悠真的身體。
——虎杖悠真覺得自己像一個被貓緊緊抱住的,放了貓薄荷的玩偶。
——他的貓會用後腳蹬他,牙齒啃咬他嗎?
兩人胸膛緊緊貼在一起,清楚地聽見了彼此的咚咚心跳聲,感受到厚厚的冬衣下,透出來的體溫。
虎杖悠真自然地将自己的側臉靠在五條悟的脖頸上。幾縷像是挂滿了冰霰的五針松的發絲落在了虎杖悠真的眼前,帶着一股溫暖的味道,像是被太陽曬過的舊衣服一樣,他披着這件充滿着陽光氣味的衣服穿過了森林,又讓它沾染上了濕潤的水汽和森林裡獨有的草木香氣。
——貓的味道,都是像這樣的嗎?
“好——慢哦,都快餓死了。你又跑哪裡去玩了啊?都不喊上我。”
他的小男朋友大概是回來前換過衣服,他記得虎杖悠真很少在和服内又穿一件立領襯衫。
看上去是市區的西服成衣店的貨色。
“收了兩個新小弟,收了一點手下小弟進獻的貢品。順便巡視一下新地盤,處理掉裡面的幾個鬼…”虎杖悠真微微轉頭,試圖打量五條悟的表情變化,卻失敗了,“悟先生呢?忙完了嗎?”
“诶~是啦是啦,我有在認真工作嘛。”五條悟伸手在虎杖悠真的腰上撫摸着,鼻尖抵在了虎杖悠真的側頸,嘴唇啜了一口那挨得很近的皮膚,“你回來都沒有親親我诶。小悠真就沒有想我嗎?沒有親親抱抱,小悟會受傷的哦。”
虎杖悠真抽出壓在身下的手,捏住那幾根落在他眼前的發絲,在指腹之間撚了撚後,又放開。他将手放在了五條悟的肩膀上,緩緩向下,捏住了他的大臂下端。
“悟先生…是覺得我又丢下你跑了嗎?”
“嗯哼~因為悠真是個離家出走的慣犯嘛。”
習慣被人飼養着的家貓,即使再煞白甜,再沒心沒肺,也會擔心久久未歸的飼主,擔心他們是不是在外出“捕獵”的時候失手受傷,或是遭遇天敵。
雖然現在的虎杖悠真比起原先那副模樣,情緒和感情更加豐富,但…
五條悟至今仍然不知道,虎杖悠真想做什麼,又或者是,以這個世界作為預演,驗證些什麼。虎杖悠真似乎有他自己一套的隐藏方法,五條悟沒有證據,更不知道虎杖悠真的想法。
“而且總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獨自一個人偷偷做一些危險的事情,我會很困擾哦。”藍眼的白貓蹭了蹭他挑中的飼主,發出撒嬌似的咕哝聲,臉上看似堆着和往常無二的笑容,“咒術師都是瘋子,悠真要是死在外面了,我會發瘋給你的屍體看的哦。”
——诶不對,他家小朋友現在死了,好像也不會留下屍體了,連灰也沒有。
——啊啊,心情好像更糟糕了,真不爽。
“所以,要不要試着依賴我一下?”
“我們不是情侶嗎?”
虎杖悠真眨了一下眼睛,橙黃色的眼睛有些飄忽地往旁邊望去。
這是在關心他嗎?他又不會在沒做完他想做的事情前死在外面。
還有…情侶這個詞…是在說他們現在的這種關系嗎?好像有種讓人…心滿意足的感覺?
“所以,即使是被我利用也沒關系嗎,悟先生?”
*
東京府市區,宮城
日本是沒有固定的首都的(注1),一般以當時在位的天皇所在地,定為首都。
明治維新後,明治天皇在取回了政權後,将首都從京都搬遷至江戶,并将江戶命名為東京,東京城命名為“皇城”。在經曆了火災重建後,重建的宮殿被稱為“宮城”。
在原本的曆史上,遇刺去世的前樞密院議長滄浪閣統監,本該于今年十月末遇刺;而他的死期卻提前到了六月。本該還有三年多壽命的先皇,也在滄浪閣統監遇刺數日之後,被衛兵發現于宮城内遇刺身亡,皇太子繼位。
——體弱多病的大正天皇提前三年,于西曆1910年6月底登基。
“大正”出自《易經》第十九卦中的“臨,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道也。”
這位被後世稱為“不幸的大正”一上位,不止面臨着國内民衆和朝中各方勢力的壓力,要求他和支持他的元老派和軍閥們找出刺殺先皇的兇手;同時也面臨着對韓策略的激進派壓過了失去了滄浪閣統監的溫和派,這些人對韓策略的參與者主張立刻合并朝鮮王國。
雖然軍方代表的樞相——山縣議長與屬于文官集團的滄浪閣統監同出松下村塾,但他們在對韓的策略上,卻有不一樣的主張;此外,在憲法頒布和帝國議會,使得這兩位同樣出生在長州的同門,在外交内政上逐漸走向對立。
因此,滄浪閣統監的死亡令既是元老,又是山縣閥首腦的山縣議長又是欣喜,又是驚懼。喜的是和自己不合的老對手和老朋友的退場,驚懼的是那位掌控了他的生命,暗示他和操控那些人當衆刺殺滄浪閣統監的魔鬼。
無人知曉他賦詩悼念故人這件事,看似合理,實際上卻藏着隻有山縣議長一人才能品嘗出的不安和虛僞。
山縣議長微微顫顫地,用他那雙不再光滑細膩的手掌,撫上左胸口,感受着看似正常的心髒跳動——在那個山縣議長被迫壓着頭,投靠了魔鬼的夜晚,他的心髒便被種下了魔鬼的術法,隻要他稍有違逆,就會讓他感受到強烈的心髒絞痛。
他的家人也是如此,包括他的外嫁女。
山縣議長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權力…和他們全家的性命。為了這些,他和浮士德一樣,向魔鬼墨菲斯托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不僅是他,包括這位剛上任半年多的大正在内,也有不少同僚在魔鬼的威逼利誘下出賣了自己的靈與肉。
然而,即使他現在成為樞密院的議長,也就是樞相,是備受前任天皇信賴的元老,但一直無法重新介入内閣的組建和成為内閣總理大臣,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學生桂與西園寺這兩個“臭味相投”的人組建内閣,輪流執政(注1)。
桂雖然是山縣的學生,但在早在此任桂内閣組建前,山縣議長與桂之間就存在了微妙的裂痕,山縣也不再信任試圖從他的派系中獨立出去的桂,而更信任脾氣暴躁的寺内。在桂再次上台時,山縣就開始擔心桂内閣會裁軍,這對他們山縣派的軍閥來說是個很糟糕的消息,在即将日韓合并的現在,他們需要擴軍以站穩腳跟,并在新的地盤建立基地,圖謀更多。
而事實上由軍方提出,并早在明治40年(1907年)年批準的擴軍要求,也被桂内閣給以戰後财政困難為由,給暫時停止了。
現在,先皇的莫名遇刺,也在桂内閣的推波助瀾下,被推給了國内那些SH主義運動人士,加上五月時發生的信州明科爆炸事件,桂内閣以國内這些SH主義者和無ZF主義者們持有炸彈為由,在全國各地大肆抓捕,并進行了秘密審判(注3)。
——山縣并不看好這名曾經的愛徒的舉動,認為這将重演明治41年(1908年)的赤旗事件(注4),而桂組建的内閣也會步上西園寺内閣集體請辭的後塵。但被魔鬼控制住的他,并不敢随意出言提醒,直言以告,隻能旁敲側擊地暗示着。
顯而易見的,桂并不領情。
但這又如何呢?曾經野心勃勃的山縣,當年也與他們一樣,上蹿下跳。最後他和某些同僚,在發動日露戰争的禦前會議前夕,被那個魔鬼找上門,在對方的威逼利誘下成為他的奴隸和傀儡。
他的這位說他老了,放言要接替他元老職位的學生……是在走他們的老路啊!
那麼,在滄浪閣主人之後,下一次死的又,會是誰呢?
在他之後,下一個成為魔鬼的奴仆,被推上舞台的可憐人又是誰呢?
無論是哪一個人,被魔鬼看上的人才,都是幸運又不幸的人。
「為鄙人引薦桂先生如何,山縣先生?」
「對了,不日前拜托山縣先生從軍方弄來大批量的炸//藥,辦得如何了?」
山縣的腦海裡響起了那個令他和某些同僚們恐懼的聲音,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再屬于自己,而在那個令他恐懼的魔鬼的操控下,喚來了門外的護衛。
“總理大臣現在在官舍内還是在樞府裡?”山縣聽見自己用一種略顯空洞的聲音問道。
“桂大人現在尚未離開樞府。”
看吧,來了。那個魔鬼盯上了最近鬧得最歡的桂了。
他早就讓寺内從旁勸說過了啊。
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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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東京府,京橋區
京橋這個地名,來源于橫跨在江戶時代開鑿的京橋川中央、溝通兩岸的橋的名字。它的北側是古老的日本橋地區,南側與摩登的銀座接壤,不管選擇飯後要去哪裡閑逛,都相當方便。
虎杖悠真拉着五條悟的手,走在了這座後世隻剩下石欄杆的橋上。他朝着石橋下的河面望去,見到一名住在河邊的漁戶,正撐着篙,讓他的小舟在平緩的河面上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