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鶴暫時不敢再去求楚先,平日便在殿中陪受傷的花機,花機睡過去了,才去困住他母親的宮殿外,雙手緊緊貼着那道結界,臉貼在結界上。他很瘦小,瘦小的地幾乎和與他差兩歲的花機看不出差距來,獨自可憐凄清地在這落淚,幾十個宮娥侍從随身跟着他,見了都不免動容,隻是楚先的命令,絕無一人敢說半句不是,因此,哪怕是宮娥裡最大膽的,也隻敢勸勸他保重身體,莫再傷神。
聽不進去。
白雲鶴試想過聯系花信将花機接走,他嘗試過很多他這個年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都失敗了,有個宮娥夜裡悄悄提醒他,不要再做這樣的事,宮裡人人都看得出來他究竟是什麼意圖,想要将花機送出宮去,以為自己就能不懼威脅了?隻怕那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花機挨打這樣大的事,早就該傳到花信耳中了,可花信毫無表示,要麼是楚先早就給花信下過命令不許管,要麼,是花信根本不在乎這個兒子,按說也是,若是在乎,豈會能養而不養?
宮娥還說,天下一切都是陛下的,天下人都聽命于陛下,違逆陛下隻有死路一條,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隻有讓陛下開心了,才有一點提恩賜的可能。
那天晚上白雲鶴做了一個夢,夢裡,韓淵第一次見到了前世的自己。
那是一個背影,拿着一把劍,一劍捅穿一個婦人的身體,韓淵初時還未認出那個背影就是前世的他,先認出來的是那個婦人,姬月。
姬月被捅了一劍,雙手死死抓着尖刃,跪在地上,倒了下去,黑影拔出劍,姬月的身體因為痛苦而劇烈抽搐,這過程中,她的頭忽然轉向了病床上的白雲鶴。
那時的白雲鶴正被病魔苦苦折磨,幾乎死去,已昏睡了不知多少日,卻在這一刻神奇地睜開了眼睛。白雲鶴睜着眼睛,姬月看到了,蒼白的臉上瞬間瞪大了一雙不甘的雙眼,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她不知從哪又生出一股力氣,奮力朝着白雲鶴撲了過去。
白雲鶴也掙紮着向姬月奮力一撲,他的力氣太小,用盡最大的力氣也隻将自己撲下了床,重重摔在地上。視線模糊了很久,迷迷糊糊中,他看到撲起來的姬月被那黑影又一劍從後背刺穿,徹底不再動彈,姬月的手已經伸在他的眼前,像是想要抓住他,可他不僅再動不了絲毫,更連聲音都發不出一絲,倒在地上幾乎要窒息死去,那個黑影落劍時已聽到了白雲鶴摔下床的響聲,驚愕地回過頭,正與白雲鶴視線相對。
韓淵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黑影。
這張臉非常清楚,白雲鶴看得非常清楚,這張臉,就是前世的他!他完全沒有這一段記憶,應該說,他對前世的記憶完全不是這樣的。
白雲鶴猛地驚醒,這個夢幾乎成了他現在的夢魇,一旦入睡,腦子裡就是這一副畫面。
醒來後,白雲鶴将被子蓋過頭,身體蜷縮,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做什麼,韓淵走過去,輕輕在被子上拍了拍,被子裡的人蠕動兩下,探出頭來,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見到韓淵,他有些詫異:“你是誰?”
韓淵道:“想離開這裡嗎?”
白雲鶴對韓淵毫無警惕,點了點頭。韓淵向他伸手,白雲鶴便也伸出手,被韓淵牽住,從床上下來,韓淵帶着他往外走,白雲鶴走了幾步,忽然停住,道:“我、我還有弟弟,我母親也在這裡。”
又雙手拉住韓淵,道:“你能進來皇宮,能不能把我母親也救出來!”
韓淵道:“你的母親不在這裡。”
白雲鶴道:“她在這裡!”拉着韓淵往殿外跑了幾步,終于找到一個足以望見姬月囚禁地的地方,指着那道:“就在那!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無由的,白雲鶴非常相信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韓淵搖了搖頭。
白雲鶴立馬松開了韓淵的手,道:“那你帶我弟弟走吧,我不走了。”
韓淵道:“你留在這裡,會死,死也不怕?”
白雲鶴道:“我在這裡,我母親才不會死。”
韓淵望向困着姬月的那個結界,那是一團黑色的光影,光是看着,就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忽然想起,白雲鶴見過那結界中的姬月,究竟是什麼樣子?韓淵生出了好奇,道:“我去看看。”
往那座宮殿走過去的路上,四周的景象悄無聲息地在變化,時間在流逝,忽明忽暗的天色急速流轉,直到被一聲轟響打破,巨大的火球從天而降,落在這座黑色的光影結界上,結界應聲而碎,韓淵回頭,一個身影立馬穿過他的身體往結界内沖了進去。
結界内的宮殿已十分荒涼、破敗,仿佛一座蠻荒之地裡屹立着一座荒無人煙的古城。
白雲鶴找不到姬月,口中不斷喊着母親,聲音越喊越着急,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一路往裡奔走,終于在最深處的宮殿内見到了姬月。
此時的姬月被五條巨大的黑鍊鎖住四肢和脖頸,渾身肮髒、幹癟、枯黃,完全沒有人樣,那過于纖細的四肢似乎不能在支撐她站立,她幾乎是被吊着脖子挂在空中。
白雲鶴第一眼看着她并不敢相認,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直到那蓬頭垢面的人擡了擡頭,雙眼像裂縫一樣睜開一線,用已完全不能發聲的喉嚨叫了一句他的名字——小白。
沒有聲音。白雲鶴的眼淚奪眶而出,連滾帶爬地撲了上去,将姬月抱住,奮力撕扯禁锢她的鐵鍊,鐵鍊嘩嘩響,卻紋絲不動,反而白雲鶴越是拉扯,這鐵鍊便将姬月束縛地越緊。
姬月垂死掙紮,白雲鶴不得不暫時放開姬月,拔出劍來,砍向鐵鍊,可無論他使多大的力氣,一連斬到自己滿頭大汗、寶劍卷刃,都不能砍動鐵鍊分毫。
姬月被鐵鍊束縛地越來越痛苦,喉嚨裡擠出嘶喊聲,幹裂的嘴唇裂開,流出血來,整個下巴都是血,幸而,久不發聲的喉嚨也喊裂開,能發出一個一個和着血的字。
她說:“走!走!”
白雲鶴道:“我不走!我絕不會走!”
姬月道:“走!快走!走!”
白雲鶴死命搖頭:“我不會走!母親,我絕對不走!孩兒永遠陪着你,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白雲鶴哭,姬月也哭,但她眼睛裡流出來的卻不是淚,而是血。
她嗚嗚啊啊哭着,像是一個隻能艱難發聲的啞巴,白雲鶴一邊拿衣袖為姬月擦眼淚,一邊終于想起來渡入靈力到姬月體内,兩人對泣許久,姬月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白雲鶴道:“母親,我對不起您,我對不起您!”
姬月搖了搖頭:“我的好小白,這些年……太辛苦了。”
白雲鶴道:“是我沒用,我以為父親隻是不讓你我見面,我不知道……不知道……都怪我疏忽,我罪該萬死!母親,您怪我吧……”
姬月深吸了一口氣,忽地将白雲鶴攬入懷中,道:“天賜麒麟子,托我腹中生,娘的小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當為雲中鶴、世中仙,生來就不是凡人,娘有這樣好的孩子,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舍得責怪?”
白雲鶴抱着姬月泣不成聲,道:“母親!”
姬月又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隻可惜我法力盡廢,身染惡疾,掙不脫束縛,你父親不肯救我,也不敢殺我,便想将我困死在這裡,叫我自生自滅,我不敢死!我不甘死!隻能每日聽着結界外你的聲音煎熬度日,終于讓我再見到了你!小白、小白、你要……啊!!”
姬月突然又被鐵鍊扼住了喉嚨,整個頭幾乎翻過去,翻出一個人能做到最極限的動作,看起來像是已經折斷了脖子。不過她沒有死,她一直在掙紮,掙紮地無比難看。
“母親!!!”
白雲鶴死死拉着鐵鍊,如何也拉扯不動,他很快發現姬月的眼睛盯着一處,他才意識到,鐵鍊的動作不是突然的,而是另一個人已闖進了這個宮殿。
梁紅鸢!
白雲鶴回過頭去,梁紅鸢正在施法,急紅了眼的白雲鶴召起劍便刺了上去,梁紅鸢先是長鞭一甩,再側身躲避,隻慢了一瞬,腹中便被白雲鶴一劍刺穿,翻身半跪在地,喘了一口氣,她緊緊拉着手中烈焰紅鞭的手柄,用力一扯,鞭子的另一端早卷上了白雲鶴的腰,白雲鶴急了沒有防備,一下被她拉着丢出室外。
白雲鶴馬上爬起來再次進入殿内,殿中,姬月整個人被扯成一個大字,懸在空中,梁紅鸢在施法控制,白雲鶴看了一眼,召起劍斬向梁紅鸢,喊道:“滾開!”
梁紅鸢一邊避開白雲鶴的攻擊,一邊還在施法控制姬月,道:“她不是你母親!”
姬月掙紮地十分痛苦,叫道:“小白,快……走!”
梁紅鸢厲聲道:“你不能走!”
姬月痛苦道:“他們害我!倘若連你也被困在這宮中,我便必死無疑,你快走!快趁着現在他們都不在,你快走!你走了才能救我!走啊!!!”
“她在騙你!大公子!陛下有令,你不能離開皇宮!”梁紅鸢一方面控制着姬月,一方面想去抓白雲鶴,白雲鶴愣了一瞬,一劍擊退梁紅鸢,他實在是不忍離開,一邊和梁紅鸢對抗,一邊連連望向姬月,不住地抹眼淚,可是架不住姬月嘶喊,一咬牙,喊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回來救你的!母親!等我!等我!!”轉身禦劍離開。
他禦劍往外跑,剛跑出宮外,便看到遠處的天邊之上有數千大軍乘祥雲、踏金光降落,宛若天兵天将,白雲鶴連忙降落,轉飛為跑,邊跑邊剝掉自己華貴的公子制服、頭冠,以及身上一切可以昭示身份的東西。
剝到最後,隻剩一襲白衣,白雲鶴忽然停了下來。街上人潮來來去去,都在找地方躲避,隻有他愣愣站着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