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淵認真道:“你的一切。”
白雲鶴不解:“我的一切?我的什麼一切?我還什麼都沒有。”
“你有。”韓淵道,咬牙緩了一會,才風平浪靜地說出來:“你有這裡美滿的家庭,有和諧的生活,有你感到幸福的一切,想要我不死,除非,你犧牲他們。”
“你在說什麼?!”白雲鶴驚訝道:“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
韓淵想嘗試說因為這不是現實,不出所料,又被閉嘴了。
想了想,他又道:“或者,去求助你的父親,他是皇帝,他肯定有辦法救我。”
在這裡,人并非不會受傷,因此,若是能将白雲鶴的命運趕回原來的路線,或許還有一絲機會。
白雲鶴沉默了,雙手緊緊攥着韓淵,用了極大的力,直攥得韓淵生疼。
韓淵又道:“你總說我騙你,我沒有,我發誓,這十來年,我從沒有一件事欺騙你,你父親真的是皇帝,你應該是大黎的大公子。”
白雲鶴急道:“我不要做什麼大公子!我隻要你好起來!”
韓淵道:“好熟悉的話,你曾經和我說過差不多的,你還記得我嗎?”
他望着白雲鶴的眼睛,口中的那顆糖不知不覺早就融化了,沒有甜味,隻有淡淡的鹹腥味,是血的味道。沒人知道,他不是愛吃這裡的糖,他是每次吃到這家的糖,感覺才會更真實一點,才更能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了。
白雲鶴道:“我當然記得你,從我有記憶開始你就在我身邊,保護我、照顧我,我當然不會忘了你,死也不會!你是我最喜歡的人,賀丹青啊!!”
韓淵欣慰一笑,道:“可我記得的不是這樣,你還記得……白雲鶴嗎?”
白雲鶴道:“什麼白雲鶴?他是誰?”
白雲鶴這個名字,是在他們兩個認識之後,白雲鶴隐藏身份瞎取的,但對韓淵來說,這就是白雲鶴的名字,是他們之間唯一、彼此、獨有的共同物。
韓淵的一生不夠長,又丢失了大部分記憶,時常被仇恨填滿大腦,因此,他對自己所擁有的美好記憶都十分珍惜,其中,最令他快樂的就是剛逃出皇宮之後,和白雲鶴共同經曆的短短時日。
那段小小的時光,足以銘刻終生。
但在這裡,沒有那一段記憶。白雲鶴甚至不叫楚白,他随姬月姓,叫姬白。
他當然不知道誰是白雲鶴,更不記得自己。
從前白雲鶴年紀小,韓淵沒什麼感覺,如今白雲鶴一天天長大,看着他逐漸長成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卻不記得自己。
獨獨不記得自己啊,多遺憾,還以為自己對白雲鶴有多重要。
韓淵有一瞬間的怔愣與茫然,他曾覺得白雲鶴執念太深傷人傷己,陷七情六欲為修士所不為,可誰又不是這樣?
他有時也忍不住痛苦,自己究竟是誰?是韓淵?是賀丹青?無論是誰,他們都被在乎的人選擇終結了性命,不得好死。即便是後來這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自己,遇見一個絕不會選擇殺害自己的人,也最終是以遺忘作結局。
偶爾想起來,也不禁淚目。
身體不好之後,韓淵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情緒變多了,也許是對死亡的懼怕,也許是身弱之人就是容易傷神。
他現在不止氣色顯白,情緒也驟然降溫。
見韓淵這副模樣,白雲鶴明顯慌亂起來,追問道:“那個白雲鶴對你很重要嗎?特别重要嗎?你很喜歡他嗎?”
韓淵道:“他很重要,但他現在很危險,他也許也會死,我就在想,如果我的死可以換他活過來,我會在所不惜。”
白雲鶴道:“所以你變成這樣,和他有關系?!”
韓淵點頭:“算是吧,但我自找的,我絕不怪他。”
白雲鶴站起來,走到韓淵面前,忽然一下撲在韓淵身上,搖椅受不住兩個人的力,倏地翻倒,兩人滾到了地上,如此,白雲鶴還是不放開韓淵,将韓淵緊緊地抱住,埋頭在韓淵懷裡,像他小時候那樣,放聲哭泣。
這動作過于親密,小時候還可以,長大了卻不行。
自白雲鶴長大後,韓淵每和他靠得近一點都不太自然,這次同樣,他不敢細想是什麼原因,本想迅速推開白雲鶴,白雲鶴卻哭得實在難過,放聲哭嚎,全不顧臉面,無奈,韓淵歎了口氣,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
韓淵道:“你幾歲?摟摟抱抱、随地打滾,成何體統?”
白雲鶴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我不管!!你死了我怎麼辦?!!”
韓淵心想:啊,人果然是不能太嬌養,現實的白雲鶴與他再親密,都絕不可能做出這副樣子,況且十六歲生辰已過,都是能成親生子的人了,還這麼的……嬌氣。
韓淵搖了搖頭:“哭完沒有?哭完了讓我起來,地上硌死了,還有,你懷裡還揣了什麼?什麼東西抵着我?比地上還硌。”
聞聲,白雲鶴忽然收攏腰腹,頭卻埋得更深,還抓着韓淵不放,而且,韓淵眼見着他的皮膚從脖子紅到了頭頂,不禁更覺奇怪,道:“你怎麼了?”
想要起來,白雲鶴一把按住他,又将他按住了,張着嘴“我”了好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急得迅速站起,轉身就跑,邊道:“我不小了,你以後不許摸我的頭!”
他越跑越遠,很快沒了影。
韓淵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灰塵,歎了口氣。
韓淵身體不好,覺就變多了,睡得也更沉,當天夜裡入睡時,全然沒發現一個人影破了他的結界,潛入他房中,站在他床前,緊緊盯着他。
這人影盯了韓淵好半晌,忽地俯下身,臉貼近韓淵的臉,近在咫尺時停住,眼神緊緊盯着韓淵的嘴唇,内心幾番糾結,最終還是起身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沒敢貿然下手。
随後,他伸手推向韓淵,小聲喚道:“丹青!賀丹青!”
韓淵睡夢中被叫醒,迷迷瞪瞪支起身子看向來人,待看清,又瞧床邊夜色,月上中天,手臂一松倒了下去,道:“深更半夜的折磨我什麼?”
這偷闖韓淵房間的不是别人,正是白雲鶴。
白雲鶴将他強行拉起來,抓起衣服便往他身上套,道:“我們走。”
韓淵不住地推他:“走什麼走?去哪?”
白雲鶴天真地道:“去皇宮啊,就我們兩個去!我不能讓母親知道,我怕她會生氣,更不能讓花機知道,不然他一定要跟着我的,不想你死,所以,我們現在去,不需要多久,大約白天我們就能趕到天臨城了。”
韓淵逐漸清醒,攔下他的手,道:“等等,你确定了?”
白雲鶴道:“那是自然,難不成我還半夜偷偷來戲你?”
韓淵盯着他:“你從前沒有嗎?”
大半夜過來捉弄,白雲鶴是做過的。
白雲鶴尴尬一笑:“那是、那不一樣,我那時候還小嘛,總之我已經留了書信給母親了,我們早去早回。”
“不必了。”韓淵拒絕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有這個心思,明日一早我就能知道,但是現在。”往後一躺,道:“讓我睡覺。”
白雲鶴急道:“丹青!快起來,不讓你走路,我帶你飛,要不、要不你就睡吧,我抱着你飛也行。”
韓淵沒反應,他又道:“不過、不過先說好啊,我不許你死,你也不許為了救什麼白雲鶴去死,你可以救白雲鶴,但即便救了,你也不能跟他走,你要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
韓淵道:“憑什麼?”
白雲鶴急得要跳起來,抓起韓淵肩膀,又将韓淵重新撸起來坐着,道:“我不管!你必須答應!答應我!答應我!!”
韓淵困得很,道:“好好好,我隻跟你在一起好了吧,聽我的,你快睡,快去睡好嗎?”
白雲鶴道:“實在不行你睡吧,我帶着你飛!”
韓淵反抓住他的手,道:“你别鬧事,偷摸跑也不行,我算過了,不出意外明日就會有你父親的人來找你,你隻管好好睡一覺,明日等着迎接就好。”
白雲鶴道:“你又算到了?”
韓淵點頭:“嗯嗯嗯。”
白雲鶴半信半疑:“好吧,但我不想回去了,我睡不着,我怕你離開,我總覺得你會為了那什麼白雲鶴離開,我不允許!”
韓淵道:“那你随便找個地方坐,我先睡了。”
困意襲來,韓淵打了個哈欠,翻身迅速進入睡眠。
韓淵這夜睡得并不好,總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是被什麼重物壓了一晚上,呼吸不暢,醒來時這感覺更強烈了,剛推開被子,便察覺到什麼東西動了動,低頭一看,一隻手壓在他胸前,一條大腿壓在他的腹部,旁邊躺着一個大活人,這個大活人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
……
喘了口氣,韓淵将白雲鶴翻身一推,坐起身來,趕忙将寬松的寝衣攏好,轉到屏風後換好衣物,這才回到床前看着睡姿一塌糊塗的白雲鶴,明知他身強體壯用不着外物,也扯過被子将他仔細蓋好才出門。
門外,姬月看見了白雲鶴留的書信,跑去白雲鶴房間發現不在,又要去韓淵房中搜查,剛跑到院子中便見到了韓淵,愣了一下,問道:“賀先生,小白他……”
看到姬月手中那急趕出來、寫着歪七扭八字符的書信,忍俊不禁,道:“無妨,昨夜他想帶我走,我沒去,如今他正在我房中酣睡,無事。”
姬月這才松了口氣,将那封信遞給韓淵,問道:“賀先生為何執着于讓他去找他的父親?”
韓淵道:“因為你會害死他的。”
姬月搖頭,不禁覺得好笑:“我并不明白賀先生的意思,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會傷害他,唯獨我不會,我是他的母親。”
“你會,也許你不會主動拿劍傷他,但是,你如今的存在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韓淵道:“你可曾發現過一點?這麼多年過去,你的容貌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有,我是因為修為,你靈脈已毀,又是憑着什麼呢?”
姬月神色詫異,仿佛沒聽明白韓淵在說什麼。
韓淵想說得更明顯一些,再次被禁了言,轉身離開。
天大亮,太陽從山的盡頭緩緩浮起,天地間第一縷微光正照在他們所居的這個院子中間,韓淵坐回搖椅悠哉喝茶。
不一會兒,黑色的鐵蹄聲靠近,迅速包圍了整個院子,一個熟人飄然而至,正是霍骁,霍骁一眼見到姬月,急速奔上前來,二人情緒皆有微色,霍骁臉上難得露出激動的神色,他是一直緻力于讓白雲鶴一家團圓的,在找尋白雲鶴、勸說楚先接白雲鶴母子入宮之事上比誰都積極。
姬月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情緒,看不到拒絕,也絲毫沒覺得她有驚喜或高興在,似乎就像是她說的那樣,一切順其自然。
白雲鶴醒了,見到家中來了許多陌生人,忙跑到韓淵身邊站着,霍骁發現了他,朝着他走過來,他才邁出去兩步,随即被霍骁一把抱住,拍了拍他的後背和肩膀,欣慰地道:“都長這麼大了,小白,和你父親生得真像。”
又道:“我是你父親的結義兄弟,你當喚我作二叔。”
白雲鶴恭敬行禮,乖巧道:“久聞霍将軍大名!二叔!”
霍骁笑道:“你父親找了你們許多年,終于找到了你們,特派我來接你們入宮,可以見到你父親了,開心嗎?”
白雲鶴對霍骁笑得很腼腆,點了點頭,回頭看向了韓淵。
韓淵迎上他的眼神,一瞬間,仿佛見到的不是這裡天真、調皮的白雲鶴,而是現實中那個疲憊、壓抑的白雲鶴,他不自覺站了起來,而後,這個世界就塌了。
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個世界十多年的故事全被清零。
白雲鶴回到了他小時候,他和小小的花機跪在一座大殿外,身後跟着數十個一同跪着的宮娥、侍從,宮娥侍從們怕得發抖,楚先的近侍來勸白雲鶴回去,白雲鶴不答應,堅決求見楚先,楚先的近侍隻能回去通傳,但無論進去通傳多少次,結局都是一樣的。
楚先不見任何人。
白雲鶴于是跪着不肯走。花機年紀尚小,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白雲鶴在這跪着,他就也陪着跪,時不時替白雲鶴擦一擦眼淚,很快,膝蓋跪疼了,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縮起身體,靠在白雲鶴身邊,強忍着吸鼻子。
楚先的近侍上前來道:“大公子在這跪着,花公子也不肯走,望大公子垂憐花公子年幼,回去吧。”
白雲鶴虛弱道:“麻煩你,再和我父親說一聲,我想見他,求求你了。”
“大公子折煞臣了。”近侍惶恐低頭,為難道:“陛下已經說了,絕不見大公子。”
白雲鶴執拗道:“那我就跪在這裡,跪到死!”
話音剛落,殿内就走出一個将軍,帶着兩個士兵朝白雲鶴疾步而來。白雲鶴以為終于有了消息,激動地跪直身體。
那将軍瞎了一隻眼,臉上留着一條猙獰的傷疤,面目兇狠,外加一身戰場上拼出來的殺氣,白雲鶴見了害怕,還是不住地盯着他,卻沒等到他和自己交涉,隻見那将軍輕輕擡了擡手,他身後的兩個士兵便站上前,一左一右挾持住了花機,将花機拉了出去。
花機從昏昏欲睡中驚醒,下意識反咬,但這招對付對付宮外的普通孩子便罷,想要對付訓練有素的士兵是絕無可能的,沒兩下就被士兵們捆住了手腳,架了起來。
白雲鶴喊道:“你們幹什麼!放開他!”
那個兇狠的将軍一隻手就抓住了白雲鶴,冷冷下令道:“打!”
于是,腕大的棍棒毫不留情地落在花機身上,第一棒就見了血,花機疼得大喊大叫,白雲鶴急道:“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将軍冷冷道:“陛下說了,陛下的命令不容許任何人質疑,大公子若是還敢在殿前執迷不悟,大公子跪多久,便打花公子多久,打到大公子離開為止。”
白雲鶴喘着粗氣,頓了一瞬,掙紮地更用力,瘋狂嘶喊道:“放開我!我要見陛下!我要去見他!!!”
将軍道:“大公子見不到陛下。”
突然,花機的喊聲消失了,行刑的士兵通禀道:“将軍,暈過去了。”
那将軍強硬道:“陛下的命令是,大公子一刻不肯離開,便一刻不準停,繼續打!”
士兵隻得繼續行刑,白雲鶴喊道:“你們會打死他!他父親是花信,你們打死他,花信不會放過你們!”
将軍不屑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的命令,誰敢有異議?”
即使花機已經暈了過去,他們還是一棒又一棒落在花機身上,白雲鶴徹底看清了楚先的态度,奔潰大喊:“住手!給我住手!”
将軍終于叫停,松開白雲鶴,白雲鶴立馬便撲上去,緊緊将花機抓在懷裡,試圖将他叫醒,身後跟着的宮娥立馬道:“求公子回去吧,花公子年幼,若不得及時治療,恐怕……恐怕就……”
白雲鶴深深看了殿門一眼,将軍立馬便擋住了他的視野,道:“大公子,花公子的傷可經不得怠慢。”
白雲鶴雙手緊緊抓着花機的衣袍,低下頭,低低道:“走吧。”
聽他松口,所有人都如釋重負,趕忙帶着他們兩人離開。
是夜,白雲鶴坐在花機床前發呆,花機在昏迷中被疼哭、疼醒,白雲鶴輕輕為他擦眼淚,花機的臉就勢躺在白雲鶴手中,疼得身體不能動彈,就用腦袋輕輕蹭了蹭白雲鶴的掌心,道:“哥哥,我們明日還去找陛下求情。”
白雲鶴搖搖頭,兩行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哽咽着道:“不去了……我們再也不去了。”
花機道:“哥哥,我不疼。”見到白雲鶴落淚,他的情緒也完全不受控制,帶着哭腔道:“我想姨母。”
白雲鶴不知該怎麼回答,哭了一會,拿袖子擦掉眼淚,故作堅強道:“沒事,沒事的。”
兩個小孩依偎在一起,在抽泣聲中睡去。他們身邊很多人,整座皇宮都是人,但他們隻有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