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染血,共拘魂,并結生死,同擔身劫。”
法陣一旦啟動,天地就會短暫地将白雲鶴和韓淵認作同一人,韓淵會陷入到和白雲鶴一樣的昏迷當中,同時,他也能明白困住白雲鶴的究竟是什麼。
在韓淵尚未知曉白雲鶴身世之時,他其實覺得白雲鶴是個潇灑之人,諸事不盈于懷,喜怒哀樂簡單直接,偶有糾結也是一點就通,從不覺得白雲鶴會因某件事産生如此深刻的執念,因此,他其實非常好奇,白雲鶴那從未開口言說過的執念。
韓淵再次睜開眼睛,看見了一片混亂的戰場,十幾個神族的神将在追殺一個白衣人,那白衣人被追趕到懸崖邊,持劍撐地,身上多處受傷,已到強擄之末,靈劍之上的法力斷斷續續閃起微光,她已沒有力氣禦劍而走,更沒有力氣還手,甚至,恐怕連自我了結的機會都沒法争取到了。
白衣人一手扶着胸口,低低喘息,神将将她團團圍住,其中一個為首者道:“姬月,你已無路可退,定陵君說了,隻要你肯說出楚先的下落,他可以視過去不計,你,和你腹中的孩子,也可免于一死。”
又目露可惜,勸道:“對了,方才打鬥之時我感覺,你還沒有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若非被這個孩子拖累,今日我也抓不住你,姬月,你是神裔,何必為了這麼一個低賤的凡人毀了自己?楚先這幾年風光得很,但他風光時可有想到你半點?回頭吧,不要讓你的祖宗因你蒙羞,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姬月深吸了一口氣,捂住了自己的腹部,仰起臉來,神色平靜地盯着那為首的神将。
對于死,她并無任何恐懼與不甘,對于腹中這個連她也沒意識到的孩子,更不覺得有什麼可惜,這個世道太可怕了,人還未生下來,那就還不如從未來過。
她道:“我不覺得凡人低賤,太宗盛帝亦是凡人所出,凡人又如何?”
為首者道:“你說的沒錯,可太宗盛帝飛升成神,自她之後,我等體内流的血便皆是神明之血,若凡人不低賤,太宗何必辛苦飛升?你我又何必修真問道?正因太宗盛帝之恩,讓我等後人俱都生來不凡,不必成為那低賤的凡人,如今你是要數典忘祖?”
姬月要說什麼,立馬被他嚴詞打斷:“你以太宗盛帝為例,我也承認,既然太宗盛帝能凡人成神,說明凡人也并不人人低賤無能,但天下有幾個太宗?又有多少凡人?凡人麼,就是低賤的,即便有個别不同,那也僅僅是千萬分之一而已,這千萬分之一若能艱苦成神,我們自會對他們另眼相待,至于楚先之流,犯上作亂、挑動戰争,害得天下生靈塗炭,罪無可恕!你還要為這種人辯駁嗎?”
他往四周掃了一眼,嗤笑道:“我知道他就在城中,甚至或許就在這四周的某個角落看着你,可你快死了,他敢出來救你麼?他如此不在乎你的性命,你又何必為了他不顧自己的性命?你是神裔,你的命,比他的命可高貴多了。”
姬月道:“你這種人,不會懂。”
為首者道:“懂什麼?懂你吃裡扒外的愚蠢?”
姬月道:“别廢話,殺了我。”
為首者眼神微眯,隻剩下對姬月冥頑不靈的冷厲,道:“你想死,沒那麼簡單!”
擡手一揮,四周的神将們便快步走上,姬月努力撐起身體,站了起來,那上前的神将想起方才姬月的快劍,俱都腳步一頓,不敢再前,可是瞬間,姬月又因為身體脫力而跪在了地上。
為首者喝道:“怕什麼?她已經提不起劍了,即刻拿下!”
神将一擁而上,手已經要抓上姬月,就在這時,忽地平地卷起一陣狂風,将一圈神将全數吹退,姬月詫異地望向四周,忽然從天而降一雙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狂風席卷在四周,将天地吹得一片烏黑,姬月在黑暗中被那隻陌生的手帶着走,不知過去多久,那雙手終于将她放下,她睜眼發現,自己已隻身來到了一個清靜之地,四周的神将們早已不見,眼前隻有一個留着山羊胡的灰袍老人,正是方才抓住她,帶她走的人。
姬月道:“你是誰……”
灰袍老人神色和藹,微笑道:“姑娘莫驚,我非惡人,見姑娘遭神族圍堵,巧有幾分本領,這才出手相助。”
姬月艱難起身想走,身子還沒站直,又已倒在了地上,艱難道:“多謝先生相救,隻是神族馬上便會找到我,請先生快快避難,不要再靠近我,以免被我連累。”
灰袍老人摸了摸山羊胡,又道:“啊,姑娘别擔心,那神将放在你身上的引子已被我掃了出去,日後他再也找不見姑娘你了。”
聞言,姬月強撐着要起的身體才終于無力地坐在原地,人一松懈,頓時無數情緒湧上心頭,姬月眼含熱淚,十分感激:“多謝老先生相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忽然,兩雙手扶住了姬月,姬月左右看去,乃是兩個木頭做的假人,假人面上畫着一道符,又用朱砂在身上描繪了和人經脈走向一緻的紅線,假人行動時,這些畫出來的經脈處便有細微的靈力流轉,假人雖行動略有僵硬,卻似極了活人,但正因與活人太相似,反而更叫人恐懼。
她登時一驚,灰袍老人又道:“别怕,是我的兩個随從,我一人隐居此山,閑來無事,便造了這二拙作,聊以消遣,姑娘受了重傷,行動不便,我乃男子,不便近身,便讓這木頭人照顧姑娘,扶姑娘入房中休憩。”
姬月松了口氣,道:“多謝先生,我還能走。”說罷,松開一邊,扶着另一個身形較瘦弱矮小的假人随之進屋。
隻見屋内幹淨整潔,一切都像是新收拾出來的,姬月有些納悶,道:“先生今日有客要來?”
灰袍老人直言不諱道:“略有小算,今日會遇貴人,特備了房間。”
姬月防備心極強,道:“先生此言何意?”
灰袍老人道:“我今日隻遇見了姑娘一人,想必姑娘便是我的貴人了,姑娘是為神族通緝之人,定也是反神義士吧?不知是哪支隊伍?”
姬月搖了搖頭,重傷之下,她的意識一直在減弱,想要強打精神,就要耗費更多的精力,而她已沒什麼精力,搖了搖頭,先在床上坐下,這才有力氣說道:“不是,我乃一介散人,不慎與他們産生了糾葛。”
灰袍老人見姬月說話有氣無力,近乎于無,不好意思再有多問,隻道:“姑娘先休息片刻,我去為姑娘煎一副藥來。”
他退出房門,姬月便倒在床上,暈了過去。
韓淵來到她的床前,有些納悶。這是白雲鶴的執念,按理說這個執念世界該從白雲鶴有記憶、有意識開始,那即便白雲鶴修煉之後想起幼時的記憶,也該是想起出生後的記憶,腹中的胎兒難道也會有記憶?韓淵不懂,但就算人在腹中便已有記憶了,白雲鶴也不該知道此刻的事情。
因為這個時候的白雲鶴,應當還沒被懷上才對。
白雲鶴自己說過,他在重明江下誅仙劍陣外看到的記憶裡也看到過,白雲鶴是十七年前,他們攻破山陽那一年出生,今年十七歲。
到那一年時,作惡多端的定陵君早已被起義軍殺死,定陵君之死與白雲鶴出生之間至少隔了兩年有餘,現在定陵君還活着,白雲鶴理當連個影子都還沒有。
此刻姬月肚子裡的孩子不該是白雲鶴,若不是白雲鶴,此處便不該出現白雲鶴不曾存在時的畫面。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姬月在此處養了一段時日的傷,此處靈山寶地,清靜自然,最宜養傷治病,姬月修為本強,自愈能力不弱,每日打坐療傷,加之灰袍老人的丹藥輔佐,身體大有好轉。
這些時日,老人對姬月誠禮相待,照顧有加,姬月對他卸下許多防備,偶爾聊話家常,說起自己家世,她閉口不談楚先,隻道自己得罪定陵君,不得已舉家搬遷,途中遭遇各種劫難,危機重重、險象環生、昔日親戚舊友無一敢收留,欲躲深山避難,卻還是被神族尋到蛛絲馬迹,最後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她一個。
全家因神而死,絕不甘再為神驅使,神族要殺她,天下親友皆陌路,加入了起義軍,被發現前身為貴族,吃了一場敗仗,便被以為她是神族派去卧底,也要殺她,三千大道不得出。
報仇無路,立身無土,孤單一人隐姓埋名、改頭換面,想要去找自己失蹤的妹妹,也是多年來杳無音信。
灰袍老人同情其遭遇,每到姬月談起此事,便寬言安慰。
統共過去一月,姬月之傷已好了大半,向老人辭别,老人念及姬月乃自己命中貴人,出言挽留,說到再留三日,第三日乃他之劫,命中所指有貴人相伴方能安然渡劫,姬月念及救命恩情,應然答允。
留下當夜,姬月夜中打坐,忽聽四周風聲異動,拔出劍,擋在門前,一陣狂風吹來,大門應聲而開,狂風裹挾着兩道黑影沖進屋中,姬月手起刀落,斬下兩人頭顱。
頭顱落到地上,摔出兩道清脆聲響,在地上骨碌碌轉了一圈,臉上的蒙面布散落開來,正是那張畫上符咒的木頭臉。
黑夜裡,兩張詭異的木頭臉仿似睜大眼睛盯着人,周邊冷風呼嘯嗚嗚,不由得更加滲人。
姬月面容凝重,一劍刺穿木頭人的心髒,又将木頭人的四肢全部斬下,确認其不會再生威脅,這才往外走去。
外面黑風陣陣,四周霧氣彌漫,禦劍升騰至半空,迷霧仍不見散,視野原最多隻見得兩丈之路,這下到了空中,無論見得不見得,都隻覺得四周是一片虛空,無奈,姬月降下來,在其中緩緩行走,摸到老人所居屋室,從窗口往裡一探,裡頭一片亂象,像是剛經曆過一場混亂的打鬥。
姬月掃視了一圈房屋,所有東西被打亂,一些東西上似乎沾着血迹,沒看到人。
她回頭看,四周也沒什麼動靜,因着這一個月來的相處,她尚無法斷定這灰袍老人是好是壞,又見老人房中如此雜亂,更難立下判斷。
窗戶不能完全看到屋内景象,她不想出聲打草驚蛇,便貼着牆面走向房門,悄悄往裡,來到門前,忽然一雙手搭在了她肩膀上,當即回身一劍,立即跳開,又連半個虛影都沒見到。
姬月回到門前,那雙手又開始出現,這次姬月留了一個心眼,在那隻手觸上肩膀時立馬将其抓住,轉身一劍削下,将拽住的手斬斷。
耳邊響起一道刺耳的尖叫,随即便是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姬月沒見到人,低頭瞄了一眼自己拽住的手,拽住的瞬間她就覺得奇怪,此刻一看,果不其然,這是一隻三歲幼童的小手,小手烏黑,傷口處留着黑色的膿血,是一隻鬼手。
須臾,姬月感覺到一陣強大的鬼氣靠近,小鬼的哭聲也更洪亮凄厲,她心覺不對,先行一劍朝鬼氣刺了上去,倏地刺中,空中卻傳來那老人的哀嚎。
姬月抽劍,冷冷道:“是你?這是你搞得鬼?”
老人倒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口中吐血,不能說話,一隻手艱難地擡起手指,指着一方,似乎是想提醒姬月什麼,姬月不敢放松,雖盯着他,也留意着那邊的方向,因為她感覺到,那團鬼氣正在急速上漲。
她厲聲大喝:“哪來的小鬼?滾出來!”
老人道:“小心!”
一隻鬼手從姬月身後抓了過來,姬月側身,與那厲鬼擦肩而過,不過瞬息之間,姬月便已看清那是一隻紅衣厲鬼。
厲鬼一雙鬼眼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瞳孔中隻有渾濁的白色,身上鬼氣濃重無比,穿着一身鮮紅的血衣、披着烏黑的頭發,蒼白冰冷的臉上生了許多黑色的斑斑點點,從衣内往外蔓延,已遮住了她整個脖子,快要爬滿她整張臉。
那隻偷襲姬月的小鬼便抓着厲鬼的脖子,躲在她的頭發下,厲鬼奪過姬月手中的小鬼手臂,想将手臂給哭泣的小鬼接上,未能成功,厲喝一聲,濃霧更重,風聲更大,鬼氣也往姬月身上蔓延。
這時,忽然兩張符飛了出去,打在厲鬼臉上,厲鬼中招的臉上傳來陣陣白煙,凄厲一喊,便要去抓甩出這兩道符的老人,姬月一劍擋了上去,厲鬼不敵,轉身逃跑。
老人扯着嗓子艱難地喊道:“快!快去阻止她!來不及了,快啊!!”
姬月想也沒想便追了上去,追了十裡地,厲鬼忽然在眼前停了下來,她便也停下,厲聲道:“做鬼害人,終有違天道,你若安分,今日我超度你入輪回,你若執迷不悟,休怪我打得你魂飛魄散!”
厲鬼像是被人吊住了脖子,支楞着身子、耷拉着頭、漂浮着,等身的長發垂在她身前,随着風飛舞。
聽到姬月這番話,眼前的紅衣厲鬼口中發出一陣難聽的怪笑,笑着笑着,咔、咔咔、咔咔咔……就這樣一動一響,她僵硬地擡起了頭,發絲間露出一線慘白詭異的瞳孔,還有嘴角一絲咧到不正常弧度的笑。
姬月道:“我有心渡你,你不要冥頑不靈!”
“你要是真想渡我們,就把你的身體給我們吧。”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沙啞、壓抑着極端興奮的聲音。
姬月回過頭,隻見那灰袍老人就在她身後,捂着胸口,一步一歪地趕了上來,見他出現,厲鬼立馬便朝着他飛了過去,站在他身側,他牽起厲鬼的手,目光貪婪地看着姬月。
老人仰頭大笑,道:“貴人啊,你真是我的貴人,一百年了,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小鬼還在哭,猛扯着厲鬼的頭發,厲鬼不理會,他便又去扯老人的褲腳,等老人低頭,便舉起斷手哭得更慘。
老人踹了他一腳,踹得他在地上三圈,罵道:“哭哭哭,你急什麼?”指着姬月又道:“看看,這就是你阿娘!她肚子裡的就是你的肉身,這女人可是萬中無一的極品,容貌、身姿皆是一等一的上乘,她肚子裡的,也是個不得了的,哈哈哈哈……都是我的!”
說話間,眼神不斷往姬月身上亂瞟,眼中低賤的欲望絲毫不掩,看得姬月幾乎作嘔。
姬月乃是世家貴族出身,縱然家族落寞了,規矩禮數仍不可免。她這一生從小到大,無論是懼她背景亦或是愛她聰穎姿容,遇見的任何人都對她禮遇有加,愛惜有加,得罪定陵君後雖颠沛流離,卻也因自身乃是法力高強的修士,敢冒犯她的人不會對她下流,不敢冒犯的不敢對她下流,因此,她這一生從未聽過如眼前這般不堪入耳的話語,更沒見過如眼前這般卑劣不堪的神色,當下起了殺心。
窺見姬月的臉色,老人不屑道:“我知道你很強,可是你看看這是哪?”他一揮手,大風吹走腳下的層層落葉,露出一個精絕詭異的陣法,陣法爆發出一陣強大的靈力,另有八隻法器護主結網,将姬月死死困在陣中,寸步難行。
姬月明白自己中了他的詭計,不由得嗔怒,卻還是秉持風度,耐着性子道:“你想做什麼?”
“做什麼?”老人道:“自然是為我夫人和孩子找一具肉身,他們已經在這世上遊蕩了一百多年,太可憐了,你心地如此善良,正好做他們的器皿,反正你全家早已死光,你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下去陪他們,我好人做到底,一定送你下去!”
姬月絲毫不慌,冷冷道:“你以為就憑你三腳貓的陣法可以困得住我?”
“原本是困不住你的。”老人毫不避諱,道:“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夫人也不過是個區區厲鬼而已,你作為法力強大的修士,怎麼追她都要追十裡?”
姬月皺起眉頭,隻聽他繼續道:“你喝了我夫人的骨灰,喝了一個月,你的身體早就和我夫人命運糾纏在一起,你逃不掉的,我本來想再多喂你幾個月,讓你不癢不痛地成為我夫人的器皿,可你偏偏不聽話,非要走,那便休怪我手下無情了!”
她這幾日喝的藥裡面,放的竟然是骨灰?而且,是一百多年的骨灰!
聞聽真相,姬月胃中一陣痙攣,吐了出來,又想到不對,道:“厲鬼活不過百年,你夫人到如今還保有記憶,她不是怨氣成鬼,是被你煉成鬼的!還有你的孩子!”
老人開始施法,道:“沒錯,那又怎樣?誰也休想将我們一家三口分開!”
姬月揮劍劈向法陣,她本以為這樣弱小的法陣自己解決起來輕輕松松,不想一連多擊,都無動于衷。而且,陣法一啟動,她便感覺到了一陣烈火灼心的痛,仿佛想将她的靈魂從身軀裡強行扯出來。
老人道:“别掙紮了,我夫人牽制着你的法力,你逃不了,如今這個世道你也活不下去,不如早死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