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鶴點頭,當即握劍,對他們一人一劍揮了過去,劍氣在水中化作一個與人同高的泡沫,一下将他們圈在裡面,浮上水面離去。
韓淵快步走回剛才的位置,盤腿坐下,正色道:“我需入定一會,你們二人為我護法,我醒來前不許任何人靠近和打攪我,明白嗎?”
白雲鶴和許木生一齊點頭:“明白!”
他便安心入定了。
意識沉入識海深處,他看到劍陣内的那股力量靠近他越來越近,那是一種極緻難過的力量,越是靠近,越是回想起那些痛苦的記憶,還沒看到多少前世記憶,忽然有什麼東西強制侵入他的腦海,他已難過地意識混亂,分不清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從眼前劃過又沒法存為記憶,記不住看到了什麼,隻能記住這一閃而過的畫面過去時留給自己的感覺。
一種恍若隔世的酸楚,一種刻骨銘心的不甘。
恍惚間,他好像又聽見了那句話。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那是一個微弱的聲音,微弱到其實已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韓淵就是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在心中答道:“活下去,我會活下去!永遠活下去!!”
可你是誰?
他的記憶沒有給他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劍陣内那股力量在慢慢遠去,意識回籠,半夢半醒間,韓淵終于看到并記起這些記憶碎片。
仿佛有意解他迷惑,又仿佛要刻意告訴他些什麼。
在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程篁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一把扇面純白的折扇立于庭院之中,月色泠泠,頭頂雪白的玉蘭花枝低垂,枝頭盛放的花朵低倚在程篁眼前,程篁卻垂着眉頭,臉上愁雲慘淡,無心賞花。
聞聽腳步聲至,程篁折扇一收,輕輕撥開花朵,與韓淵視線相接,大步邁上,到了韓淵跟前,一把抓住韓淵的手,懊惱地道:“錯了錯了!我們找錯人了!”
程篁歎着氣道:“紫薇蒙塵,原是未生,算錯了時辰,這可如何是好!大戰在即,若是出錯,你我将成為千古罪人也。”
想起來了!程篁與他同為巫道傳人。
原來,一千多年前凡人便已不滿于神,有巫師算到,千年後的天下将會誕生一位天命之子,此人必将帶領凡人攻上天庭,屠戮衆神,使天下從此進入到一個沒有神明的時代。
而巫師将為天命之子提供最大的助力。
但是巫師的壽命卻都太短,從未有一個巫師能活過四十,因此,為了如天命所示相助到那位天命之子,巫師們不得不廣傳師承,以确保千年師承不斷。
豈料這引起了神的不滿,更引起無數想飛升成神的修士的不滿。
修真界人人都想飛升成神,人人都覺得,巫師壽短,肉體凡胎不能精進自身,一生注定不能飛升,所以才記恨天下,編造所謂天命之子的傳言,妄圖毀掉天下所有修士的飛升路。對神不敬,惹來神怒,更是該死。
巫師很快便成了衆矢之的,遭到天下共同讨伐,幾近滅絕,其他人到底有沒有死,沒有人知道了,但程篁與韓淵師同一祖,他們的祖師便經曆了千年前那場天下修士對巫師的屠殺,因他初入師門,籍籍無名,早被師門安排躲入深山,适才逃出生天,不過于當時的他而言,天下哪裡又還能見到同道呢?
為保師門不斷,他一生緻力于傳承,每收下一個徒弟,不久,便要命這個徒弟遠走他鄉,隐姓埋名到别處去傳承,以确保巫道不斷,可是天下談巫色變、見巫必殺,因此,師祖終其一生也不過收了兩名弟子而已。
這兩名弟子後來形成兩個分支,艱難地将巫道傳了下去,傳到如今,便有了程篁與韓淵兩個巫師,不過,對于巫道的傳承他們始終保持謹慎,因此,韓淵暴露身份之後,程篁便對自己的身份閉口不談,隻和韓淵一人相認,以此告慰先人,千年期盼,終得圓滿。
當年他們一緻認為那個人是楚先,他們确實在楚先身上看到了天命紫氣,而楚先民心所向、大勢所趨,種種迹象都告訴他們楚先就該是那個人,于是紛紛出山相助,豈料創業過半,突迎一頭冷水澆下,他們看錯人了。
這也意味着,前人千年的努力也許将付之一炬,說他們是千古罪人,絲毫不過分。
連從來最風輕雲淡的程篁此刻也無比焦急。
韓淵卻不慌,反扣住他的手,拉着他到一旁坐下,輕笑道:“良辰美景,子英不可辜負。”
其時朗月清風,吹皺一池波光,浮生偷閑,難得一品佳茗。
一杯茶敬上,程篁接過又擺手,無奈道:“良辰美景奈何天!”但見韓淵如此惬意,神情陡轉,疑惑試探道:“哦?莫非賢弟已有良計?”
韓淵搖了搖頭。
程篁道:“那是已知紫薇下落?”
韓淵繼續搖頭。
程篁細思、納悶,又問:“難道是我算錯了?”
韓淵還是搖頭,笑道:“子英機關神算,何時錯過?”
程篁眼珠一轉,抓住韓淵的手,道:“好哇,賢弟故意戲我?”
韓淵哈哈大笑,程篁催促道:“你既如此放心,便絕非空手,快說你如何打算?”
韓淵堅定道:“民心所向,天命在我。”
他們看錯了人,他卻不在乎了,他早已認定楚先此人,就一定認定到底。
多年之後,程篁與他把酒言歡,此時天下已盡歸大黎,楚先稱帝。
言到深夜,程篁忽然憂心忡忡,歎道:“巫師天坎,命中死劫,如聽我勸,速速離去吧。”
韓淵道:“自古皆有死,何懼之有?”
程篁道:“共謀天下時,陛下與你我兄弟相稱,天下已定,陛下便隻是陛下,你我皆為臣子,命中劫數,你若不躲,必死無疑啊。”
說完,程篁有些驚恐,急急拿扇擋在了自己嘴前,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就當我沒說。”
天機不可洩露,因此程篁隻說算到他命中有劫,不曾說這劫從何來,但這偶然的一句話已不甚将天機暴露無遺了。
劫是從楚先身上來的。
韓淵獨自賞着月色,執着道:“不躲。”
那時候的他并不相信楚先有哪裡會容不下自己,腰間挂着六将首令牌,正值人生春風得意,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反取笑程篁博古通今,學得迂腐了,以為天下人人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程篁沒忍住又問道:“帝星已出世,若來日其人奪位,你當如何?”
韓淵取出長蕭,緩緩吹出一曲柔和的睡曲,不做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