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利耶尼亞都在下雨。
纏綿悱恻的雨絲在晨光熹微中落到被重新修葺的門橋上,落到霧氣缭繞的湖面上,也随着他的目光,落到雷亞盧卡利亞學院高聳的尖頂上。影子野獸的爪子揚起又落下,于是那細紗似的薄雨又安靜地攏住他被風吹起的火紅長發,抱住了那頂精緻莊嚴的金色神冠。
然而他的靈魂并沒有重新恢複平靜,雨聲綿綿,還沒有他和紅狼的呼吸聲大。
他們最終停在學院正門口。
不需要輝石鑰匙,披風上印有魔法學院徽章的杜鵑騎士亦不會阻攔他,但他還是停下了。
神祇的臉仿佛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拉扯,眉間微蹙,眼神遊離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既不在這裡,也不完全離開。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又閉合,像是想要說出什麼,卻又被盡數吞咽回去。
影子野獸稍稍平複了一下呼吸:“怎麼了?”
他臉上浮現出詭異難言的挫敗和不可置信:“我感覺我瘋了。”
馱着他狂奔一路的瓦倫汀這次沒有給予善解人意的寬慰:“嗯,是有點。”
“……”他的兩片唇瓣又上下碰了碰,随即欲蓋彌彰般給出解釋,“我的意思是,她這次的行為太過出格,或許我應該在她回羅德爾後用更加嚴厲的辦法管束她。”
“你說得對。”紅狼敷衍地應聲道,“所以你等會見到她要做什麼?”
拉達岡聽出了影獸的态度,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很快就給出合理的回應:“現在并非黃金樹勢力擴張時期,她不需要率軍征讨其餘勢力;羅德爾的政務她毫不關心,身為黃金律法之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妄為——她應該就自己的行為做出反思和檢讨。”
瓦倫汀極其努力地壓下喉嚨深處傳來的那聲輕哼,轉而讓它聽起來更像是嗯。
所以呢?
這就是大半夜不睡覺非把它也叫醒然後冒雨來到這裡的原因?
之前打仗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耐不下心。
它可從沒說過自己喜歡淋雨。
小雨也不行。
“你似乎對我有意見。”他垂眸睨了眼紅狼脖頸處挂着水痕的毛發,用回歸性原理替它清理了一番。
瓦倫汀有點想甩毛,但考慮到拉達岡還在自己背上,便繼續往學院内走去:“沒有,我隻是覺得,現在這個時間,她大概還沒起床。”
魔法學院内部的建築構造沒發生太大變化,拉達岡從他身上下來,跟着它和引路的魔法師一起往大水車的方向走去。
遠遠就看清來人的賽爾維斯真希望自己臉上現在正戴着那副被縫死嘴部開口的面具:“向您緻敬,拉達岡大人。”
“嗯。”神祇淡淡應了聲。
魔法教授僅花了一秒不到的時間就猜到他來找誰——但刻在骨子裡的懼意不斷叫嚣着讓他趕緊離開這裡。
所幸神祇也确實沒有多作停留,和身邊的紅狼繼續往學院領導人寝室的方向走去。
今天看來要有大事發生。
賽爾維斯将脖子彎得很低,心裡卻思索着下一步對策:祂即便是來問罪于她,那也與自己毫無幹系。拉達岡的想法他确實猜不到,但學院裡可有一堆黃金律法不予認可的、祂所厭惡的東西。
等到神祇的身影漸遠,賽爾維斯也快步離開,朝教室方向走去。
行至目的地,帶路的魔法師連忙恭敬地退下,看上去并不想和這位黃金律法神祇有所牽扯。紅狼微微偏了偏腦袋:房間内似乎不止一人。
女人輕快的笑聲從房間内傳出:“勤懇點沒什麼不好,你的重力魔法學的很不錯,假以時日必定會有所建樹。”
“因為您教得好,還願意拿出時間單獨陪我練習,真的十分感激!”
說話者是位男性,聽起來年紀不大,大概是某個魔法學徒。
紅狼轉頭看了看拉達岡面無表情的臉。
“沒事,正巧我也有空閑時間。”
“嗯……除了隕石魔法的實踐練習,我可以再找您請教别的魔法知識嗎?”即便被門窗遮掩,青年嗓音中那股難以忽視的殷切和羞澀也還是從縫隙中透了出來,“因為,我很仰慕您……我想跟您學習更專業的輝石魔法,可以嗎?”
“可以。這周末你完成作業後來這裡找我吧。”
“真的嗎?謝謝您!我一定會努力不讓您失望!”杯子碰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您有燙到嗎?”
“沒關系……你呢?沒被燙到吧?”
“我沒事——我幫您擦擦……請恕我唐突,但您的手好像有些涼,需要我幫您再披件——”
房門被猛地推開。
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兩人覆在一起的手。
“拉達岡?”她的語氣裡滿是驚疑,像在懷疑眼前所見是否為真,“你怎麼來了?”
他繼續沉默地注視着她,堆積在胸腔的情緒像發酵了一半的葡萄酒,還未完全轉化的糖分和難以徹底去除的酸澀混雜在一起,不曾阖緊的眸子又使得這壇酒沒能密封好,流經四肢百骸的液體看上去便既不清澈也不透明。
他覺得自己确實是瘋了。
他留了個分身在王城用以維護秩序後就直接走進夜色,踏上這條他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瘋狂之路。
他不應該來。
完全不應該。
諾麗納将手從青年掌心下撤開,語調依舊帶着幾分長者似的慈愛:“你先回去吧,下午去讨論室,到時候我再陪你練習。”
神祇眼中的冷漠幾乎使整個房間的溫度都降了下去,青年感到自己簡直像被長矛釘在原地,手忙腳亂下差點又打翻茶杯:“噢、好,好的。”
瓦倫汀極其自覺地走到不遠處充當護衛——魔法學徒因為緊張而走得太快,甚至忘記關上門。
女人面露疑惑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怎麼了?是羅德爾出什麼事了嗎?”
拉達岡因她的話驚覺自己在來的路上幾乎沒有思索任何問題,隻是在踐行在寝殿内和紅狼說出的那句想法,而他也确實見到了她。
他的好妻子,他的好學生。
除了基本主義,他還教她如何揣摩人心,怎樣對症下藥。
結果她将學到的一切都實踐在他身上。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構思這一切的?是從卡利亞城寨回去的當晚,亦或是某個更早的、他尚不清楚的時間?
臨行前她找的措辭并非天衣無縫,但當時他心下過于震驚以緻沒有立即想出應對之策。
他當時是怎麼想的?
『就讓她先暫且離開吧。』他的理智如此告誡道。
他也需要趁機好好審視一下這段關系:
在黃金律法體系中,神與王并不隻是單純的伴侶關系,更是要互相輔佐、統内禦外。
但對他而言,至少在他當王期間,瑪莉卡這個神其實是受限的:互為半身的他們無法在正常情況下同時出現,所以提前用黃金秘術留下分身就顯得尤為重要。
因此當年他幾乎是一人獨攬神王大權,而今成了完整獨立的律法神祇卻不得不思考怎樣與他的王和睦相處。
乖巧聽話的伴侶确實比時常忤逆他的妻子要更符合他掌權的需求——正如葛孚雷基本上對瑪莉卡唯命是從,無論是外出征戰還是流放外地,他都毫無怨言地一一照做。
可她不會這樣。
她沒有像葛孚雷對待瑪莉卡那般對待他。
因黃金賜福而左右異色的瞳子正不解而驚詫地打量着他,她此刻沒戴那頂艾爾登王冠,他也沒看到那條項鍊。
她怎麼能如此雲淡風輕?
她怎麼敢這樣毫無愧疚?
女人的睡袍松松地系在身上,軟綢的料子如同飄忽的雲,随着她的走動一晃一晃地在他眼底搖曳。
理智的閘口馬上就要崩潰,她的從容與平靜仿若王城工匠打造的最為鋒利的刀刃,輕而易舉就割開他的冷靜,使這一個半月以來被勉強壓下的不甘與沮喪轟然傾瀉。
他失态了,很顯然。
在他無意間得知她特地寫信給圓桌廳堂的那個女巫和她的禁衛騎士們之時,指間多出的月牙狀甲痕就早已無聲宣告了他引以為豪的自持終于因她而失控。
本來可以被遏制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