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這麼說着,李少君樂呵呵啟程,卻在他們離地三丈後手指一勾,一陣風吹散了雲團周圍缭繞的霧氣,腳下越發渺小的山川溝壑清晰可見。安陵呼吸一滞,兩手緊抓膝骨,脊背繃直,微不可察地顫動起來。
“替人出了口惡氣,本以為至少會落一份感激,哎,人心不古。”
安陵反應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在說先前當堂毆打郦姜之事,當即臉色一沉。
“我和她的恩怨,輪不到你管。”
“凡間歸屬方仙道轄内,我身為掌教不得不管,職責所在。”李少君歎氣搖頭,“況且管事嘛,難免辛苦,就得慰勞自己。穿華服,住宮室,騎駿馬,品佳肴,宴飲作樂,還有成群的奴婢伺候,日子豈不比窩在山野裡苦修來得自在?”
女孩睨他一眼。
“什麼意思?”
“沒别的意思,”他笑笑,“就是覺得我門下三教九流俱全,沆瀣一氣,正适合娘子這樣的賢才大展手腳。”
當一個人的話過于離經叛道,你甚至很難決定該從哪裡開始反駁。安陵皺了皺眉,思來想去,不知怎麼接這話才好,索性閉口不言。誰知李少君打蛇上棍,不依不饒追着她遊說:
“我正缺一條看門——啊不,替我辦事之人。放心,不是什麼壞事難事,無非手段不太光彩罷了,各派皆是默許的。來去自由,按次清結,價錢随你開,什麼典籍秘術法寶金銀……”
她嗤之以鼻。
“如果不是打不過,我現在真想朝你臉上來一拳。”
“買賣不成仁義在,凡事好商量,何必如此決絕呢?”
他們飛得很低,已經能看見骨殿附近散布的院舍,哪怕隔了層厚重雪被,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熟悉又親切。安陵松一松筋骨,像迫不及待振翅的飛鳥,在離地尚有八尺時毅然縱身躍出,翻着滾墜入下方巢穴。等停穩了,她爬起來拍掉身上雪塵,沖着錦衣華服之人乖張地咧咧嘴。
“通靈閣是我家,我哪兒都不去。”
李少君撤去禦風訣輕盈飄落。
“哪怕有郦姜這樣的人存在?”
“關你屁事。”
“是麼。你就那麼确定,堂堂仙門重地、五閣之一,會像魚龍混雜的方仙道一樣不計較弟子品性?”
安陵呆住,下一刻卻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遠,嗓門陡然拔高。
“李少君,你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拿自己所有,換自己所需,這叫交易;得到的不少于給出的,這是獲利。六界之内,四海八荒,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各種交易,即便是同一件貨物,在不同人眼中的價值也天差地别。”
李少君口中振振有詞,踱着步繞到她身旁,聲音壓低,語氣暗含蠱惑意味。
“方才似乎有人動了殺念?哎呀呀,那煞氣沖天的架勢,當真不像什麼好人。你是天生的野獸,來方仙道,我不僅不壓抑你,還能助你修至大成人人敬畏。可那些名門正派呢?鄙視蠻夷,推崇仁義,天天把以和為貴挂在嘴邊。倘若留在太白山,你隻會與他們格格不入,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不考慮一下?”
兩人一動不動僵持着,忽然,安陵啧一聲,倏地旋身掄肘向後方砸去。這一招不可謂不快,但對方依舊擦着勁風躲過,甚至有餘力出手探她側肋,還像是故意放慢讓她看清。然而女孩不退反進,迎着這一抓舍身相撞,同時揮開臂展,竟是兩指直奔他眼珠而去!
見她來勢洶洶,李少君足尖一點,及時抽身收手,停在五步之外哂笑。
“你急了。”
“滾蛋,你這奸商!”打是真打不過,不打又憋不住火氣,安陵恨得牙癢癢,捏得指骨咔吧作響,“敢在太白山欺辱通靈閣弟子,信不信我去請先生主持公道——”
唰!一道風閃過,掠起幾根碎發,根本捕捉不到影子,可确實有什麼東西入了口。來不及反應,安陵舌根一頂,這東西便咕噜咽進了肚裡。
好快!這是第一個念頭。
緊接着,她回過神,瞪圓眼睛怒視那人。
“給我吃了什麼?”
“某種能讓你說實話的丹丸,藥效三個時辰。”李少君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現在還敢去請玄離仙君麼?”
“你——”
“非常恨那位郦小娘子,對不對?”
不,别說,不要回答!安陵在腦子裡咆哮,魂魄竭力克制沖動,卻隻能眼睜睜看着身體失控任人擺布,一字一頓、嗓音毫無起伏道:
“殺了她,殺了他們,所有人都該死。”
“乖孩子,該怎麼做?”
“剝光了綁在長椅上打,哭喊就割舌頭,掙紮就砍手腳,然後關進狗籠子丢外面凍死……”
我在說什麼?
她感到茫然,甚至忘記了抗拒藥性。
我到底……在說什麼?
始作俑者似乎也被驚到了,面色古怪,主動伸手在她喉嚨處一捏,這漫長且不堪入耳的發言終于告一段落。安陵捂着脖子匆匆退後,眼神驚恐,半天都沒能憋出來半句話。倒是李少君眯起眼睛,鬼鬼祟祟湊到她耳邊,手上則遞來一枚銅錢。
“想通了就折斷這五铢錢,我自會去找你。”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涼飕飕的,慢慢凍透了體内沸騰的血。安陵盯着靜靜躺在掌心的銅闆,許久之後,合攏五指蹲下,似哭非笑地抵住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