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同行的年幼弟子疏于管教,令其險些喪命,其罪二。”
四周議論聲漸起。
“明知法器威力卻交予凡人,且不加勸誡引導,緻使法器失控,死亡凡人三十六名、倒塌房屋十七座,幾乎摧毀半座城池。”
一片嘩然。
“不,我沒有疏于管教。”郦姜急忙昂首辯解,“安陵出事是因為……她自己到處亂跑,我沒有辦法。”
此話既出,其他人或許還将信将疑,一直在記錄的楚儀清卻停下筆,像頭護崽母老虎似的狠狠瞪她。
“撒謊!安陵向來乖巧,怎麼可能故意招惹是非。”
噗,小娘子乖巧?李少君以袖遮面辛苦憋笑。玄離瞥他一眼,未置一詞,隻是轉頭看向郦姜的眼神逐漸鋒銳。忽然,他動了下手指,眉眼随即緩和下來,露出一抹無奈之色,悄悄對朔榕傳音:
“喏,說誰誰到。”
朔榕感到詫異,放開神識探查一番,擰眉回他:
“安陵怎麼來了?楚林不是信誓旦旦保證能看住麼?”
“那小子被戲耍也不止一次兩次了。”玄離失笑,“罷了,來便來吧,好歹算是人證。你帶他們從偏殿繞到屏風背面候着,這裡交給我。”
這邊他們互相傳音,另一邊,楚儀清還在糾纏,非要讓郦姜說出個所以然,後者隻顧得無聲垂淚,始終不曾開口。朔榕碰一下她的肩,再朝高榻一指,利落地抽身便走。婦人驚醒,欠身遙遙一拜,重新挽袖執筆。
玄離隔空取來竹簡,粗略翻了翻,漫不經心道:
“郦姜,方才三條罪名,你有何話想說?”
郦姜面色戚哀,盈盈跪倒在地叩首。
“禀閣主,自弟子家道中落以來,母親纏綿病榻,弟妹年幼失怙,朝臣欺壓孤兒寡母,甚至奏請帝王褫奪我郦氏爵位。攀附權貴、心存思凡之念,這些罪名我都認,甘願承擔一切責罰。隻求閣主開恩,允我領罪後辭行返鄉。”
“這麼說,後兩條罪名你是不打算認了。”
“此事發生皆因機緣巧合,弟子無過。”
玄離哼一聲,卷起竹簡撂到旁邊矮幾上。
“你可知那枚簪子是我交給安陵的,威力不俗?”
女郎默默垂淚,颔首。
“既然知道,為什麼放任一介凡人持有此物?”
“是……是安陵私下贈與舍弟,我不過是……”
“知情但順水推舟,這樣就算安陵主動獻寶,絕非你私自索要,萬一我要追究便以此為借口推脫責任?”
“荒唐!閣主豈能污人清白。”郦姜紅着眼眶擡頭與他對視,“安陵與舍弟感情甚笃,兄妹互送禮物有何不可?況且事後我也補給她一枚護符——”
“哈,這便更奇怪了。”玄離揣着手微微後仰,“你既知凡間危機四伏,簪子是防身之用,安陵又喜歡在外面瘋跑,為何放任她佩戴一枚不堪用的護符,卻把更強悍的法器留給胞弟?那烏木簪蘊含我三成功力,但凡好好插在她發髻上,也不至于被幾道亂箭射成刺猬。”
“我、我……弟子愚鈍,未曾料到……”
女郎明顯慌了神,吞吞吐吐說不下去,壓抑着抽噎起來。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玄離隻是蔑笑。
“還有,你許諾傳音便會趕到,結果呢?行事沖動,弄巧成拙,安陵拼死搏來的時機被你白白浪費,還連累旁人受過。實話告訴你,就因為背上這三十餘條人命的孽債,郦孝友命格兇煞注定早夭。郦姜,你有何臉面說自己無辜?”
聞言,一直反應平平的郦姜渾身震顫,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淚珠沿面頰滾滾落下。
“我不服,憑什麼!分明是安陵私自把法器交給他,憑什麼讓孝友背負這份孽債!”她狼狽起身,踉跄站穩,指着殿外厲聲尖嘯,“憑什麼他蕭寅傷天害理得不到報應,我弟弟就要受這樣的苦!那些人、那些人真的無辜嗎?他們拿刀劍相逼,孝友不過想自保,究竟做錯了什麼?難道必須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嗎?”
“哈哈哈哈。”
始終不曾開口的李少君忽然放聲大笑,語氣極盡嘲諷。
“你自己都說了他們手持刀劍而非修行之人,還來問為什麼。‘仙歸仙,凡歸凡’,這是多少年前各派立下的規矩,你們閣主不會沒教過你吧?”
“規矩也是人定的,憑什麼——”
話音未落,僅僅一眨眼的功夫,李少君猝不及防瞬移到她面前,以衆人都看不清的速度揮袖一甩。啪!布料利落劃過,女郎如遭重擊,整個人被直接砸出心殿大門。她慘叫一聲,還沒落穩,一股力量又隔空提起她拽回堂屋,砸在地上摔了個七葷八素。
郦姜頭暈眼花,蜷起身子痛苦哀嚎。一雙彩繡錦鞋出現在視線裡,刺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令她如墜冰窖:
“憑什麼?就憑我看你像蝼蟻,正如你看凡人那樣。”
“李舍人,過分了。”玄離揣着手,不痛不癢斥道。
“是在下逾越了,給仙君賠罪。”
李少君立刻切回那副賤兮兮的谄笑,朝上座一拱手,彎着腰恭敬退回坐席。郦姜終于緩過了神,先是伏在地上嗚嗚啜泣,繼而越哭越兇,最終坐起來放聲嚎啕,哽咽着連磕三個響頭。
“弟子不該出言狡辯,弟子……知罪。”
“諸位有何見解?”
旁聽之衆默然片刻,忽然有人起身肅拜:
“事已明了,當依理處置,一切請閣主定奪。”
滿室弟子相繼跟随他起身。
“請閣主裁決!”
玄離掃一眼身後的屏風,又扭回來環顧四周,亦撩袍起身,氣沉丹田,朗聲道:
“通靈閣弟子郦姜,凡心未泯,貪欲甚重,以至釀成大禍。念其本性純善,且有思鄉求歸之心,着廢除修為,剔去根骨,逐出通靈閣,永不得踏入太白山半步。可有異議?”
郦姜淚如雨下,頹然癱坐在地,輕輕搖頭。
“朔榕,你到門外行刑。”
不知何時回到席間的朔榕抱拳應下,擡手一招,兩名弟子上前架起女郎往外拖。然而就在衆人以為塵埃落定之時,鬼魅般的聲音輕飄飄傳來:
“等一下,我有話要說。”
正在收拾筆墨的楚儀清驚呼出聲。
“安陵?你怎麼——”
方才被頻繁提及姓名的女孩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她沒有理會任何人,仿佛眼裡隻有惶恐不安的郦姜,孤魂野鬼似的一頓一頓向對方走去。當她走到近前,郦姜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戰戰兢兢伸出一隻手觸碰她的臉。
即将碰到的刹那,安陵繃直脊背,偏頭躲開了。
“那個時候,南平王交給我一份名單,上面記錄了參與謀害永甯伯的人。”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折疊平整,看起來有九成新。郦姜頓時止住顫栗,眼裡的火灼灼燃燒,急不可耐想掙脫手臂上的束縛。
“給我,給我,阿姊求你……”
“真想要?”
女郎含着淚猛力點頭。
聽到這句回答,安陵釋然地笑了笑。她後退兩步,仰頭長籲一聲,笑容越發燦爛。
“借個火。”
楚林飛速丢出一顆火星,那火星沾之即燃,迎風暴漲,呼的升騰起來吞沒整張紙條。女孩随手丢開焚燒的紙,火團在半空徐徐飄蕩、墜落,最終化為一撚黑灰。郦姜爆出一陣絕望的哭嚎,瘋魔般不管不顧撲過去,卻被弟子們一擁而上摁住。
“放開!放開我——阿耶!我要報仇……”
幾人把郦姜押出心殿,朔榕關閉殿門,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一連串搔刮耳膜的凄厲慘叫聲。安陵恍若未聞,鎮定地爬上高榻坐好,抓起桌案上的茶盞猛灌幾口,然後提壺重新斟滿,再将水潑灑到地磚上。
你本可以活下來的。
“元兄,這杯敬你。”
我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