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氏女姜擇日受審的消息不胫而走。
通靈閣素以散漫寬松聞名于世,不設立派規矩,不置掌管刑罰之人。好在門下弟子争氣,幾乎從不招惹事端;即便真發生了什麼,某殿掌事出面調停一番,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稀裡糊塗也就揭過去了。因此,當骨殿門前張榜稱要三殿會審郦姜,且罪名是思凡,衆人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閣中允許返鄉探親,允許結成道侶,不限制與凡人成親生子,還能有什麼“思凡”行徑須以罪論處?
朔榕、楚儀清積威甚重,玄離行蹤不定,于是大家齊齊瞄準了最好套近乎的楚林。可少年一反常态的沉默,對此閉口不談,遇見打探消息的就裝聾作啞,愣是沒讓人從他這裡截出半句話。
倒不是楚林忽然轉性,而是安陵實在經不住刺激了。
那天玄離直言挑明真相,安陵急火攻心嘔出幾口血,雖說排淨了肺脈中瘀積的穢物,但也落下了反胃嘔哕的毛病。無論吃飯、飲水還是喝藥,隻要是入口的東西,她就經常在吞咽時兩眼放空,呆愣一會兒,再突然卡住喉嚨吐個天昏地暗。幾日折騰下來,别說養好身體,整個人甚至比昏睡時還要消瘦幾分。負責為她診治的藥閣弟子專程趕來,看畢,隻是搖了搖頭,說并未傷及腸胃。
言下之意,是心病。
無奈,衆人竭力避免勾起她回憶,說話前總會仔細斟酌。另一邊,安陵像是沒注意到他們的躲閃,又像是徹底忘記了長安之行,再也沒主動提及此事。沉默就如同她胸前用來縫補窟窿的魚皮,彼此對那下面的傷心知肚明,卻誰都不願去觸碰。
在這脆弱的平靜中,日子一天天過去,魚皮開始剝落,露出内裡新長成的嫩肉。安陵本就健壯,現下用飲食悉心調養,除去不能幹活受累外與中箭前無異。閣中也正好結束年末課考,楚林閑得發黴,借稱讓病人多活動利于康複勤來找她玩。偏他所言有幾分道理,楚儀清不好反駁,隻把他拉到一旁叮囑,小心别讓外面的人和事影響安陵。
三殿會審這天,為防止女孩外出,楚林特意大清早來堵人,連哄帶勸說服她安穩留在别館。夜半剛落了雪,天地相接,滿目純白,零星可見點點紅梅傲立枝頭,安陵舍不得浪費這幅好景緻,提議爬到高處賞雪。兩人先後上樹不久,幾隻烏鴉飛進庭院,頃刻間為吃的起了争執,哇哇大叫着扭打在一起。楚林嫌煩,揮手沖它們喊:
“去,去!吵什麼吵。”
烏鴉膽兒肥,壓根不理睬他,反而變本加厲地鬧騰。少年面上挂不住,忍無可忍,揮手抛過去一團火訣。
“起開,到别處鬧。”
火團沒入雪中滋滋作響,噗一聲燒出個水井大的洞,衆鳥撲棱棱四散奔逃。耳根算是清淨了,可原本無暇的畫面陡失意趣,楚林撓撓頭,懊悔不已。
“哎呀,怪我……”
說着便運氣吹拂其他地方的雪,想把洞填補上。
“毀就毀了,有什麼大不了,何必費力氣造個假的?”安陵不以為意,掐訣甩出一道靈氣,在緊挨着雪洞的位置又砸個坑,“瞧,毀有毀的玩法。猜猜這是什麼?”
少年歪頭觑着那一大一小兩個圓,直覺像葫蘆,但轉念一想,聰慧如阿姊怎可能出這般簡單的題,于是揣測道:
“羊?鴨子?”
“錯了,是酒葫蘆。”
“……”
這倒是個新樂子,他們掐訣隔空在雪地裡作畫,然後請對方來猜是什麼物件。楚林自幼随母親修煉,年齒尚小,根基卻更加牢固。反觀安陵,哪怕辛勤苦練三年,但畢竟此次瀕死之際才偶然打通經脈,體内靈氣很快消耗殆盡。枝杈上太擁擠,見她準備盤坐調息,少年主動從樹上躍下,揮手嚷道:
“阿姊你先休息,我去拿些吃的。”
“别拿多了,吃不完浪費。”
“沒事,有我在呢。”
不長記性,屆時肯定又撐得肚皮溜圓直叫喚。安陵勾一下嘴角,連連搖頭。
所謂修煉,無非是感知、凝氣、入體、煉化四步,之前她困于引氣入體遲遲不得寸進,眼下摸到些關竅走通了這一步,再加上《窺淵》心法背得熟,後面的一切自然水到渠成。運功吐納片刻,她逐漸不滿足于周身稀薄的靈氣,開始放縱神識将感知範圍外推。識海蕩起層層漣漪,先是這棵樹,再是這座院落,然後跨過籬牆,山石、草木、冰雪、熱泉……
等等。
安陵頓住,察覺到異樣稍稍蹙眉。
太空曠了,為什麼沒有人?
莫不是同門弟子不喜被探知,故意隐匿氣息?
她将感知聚攏,水波樣的神識彙成一股溪流,在山野間蜿蜒爬行。清溪靜靜淌過每處角落,漫上亭台樓閣,穿越九曲連廊,卻隻找到了翻箱倒櫃的少年。
将溪流收歸識海,安陵垂眸思忖一會兒,随即起身舒展四肢,踩着樹杈慢慢往下爬。
冬季大雪封山,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尋不到深埋其下的卵石小徑,隻能靠叢林間骨殿若隐若現的巍峨屋頂辨别方向。晴空無言,萬籁俱寂,唯有踩踏積雪時的細微嘎吱聲。旁邊另有一行足迹,與她相伴不久便拐往公廚,她停下來朝那個方向張望幾眼,提起衣擺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沒走多遠,身後傳來摔門的巨響。
“阿姊!慢點,等等我!”
她不為所動,亦沒有放慢速度,幾息後,楚林懷揣三層高的食盒追了上來。
“阿姊你怎麼出來啦。”
“閣中弟子都去哪兒了?”
“他、他們……哎呀,誰知道呢,興許課考完都出山玩了。”
“……”
眼瞧骨殿近在咫尺,她仍沒有停下的意思,楚林急得直跺腳,一把将食盒塞入奇印,快步沖到最前端攔住去路。
“阿姊,和我回别館。”
“讓開。”
“算我求你。”
“你們又瞞我什麼?”
她梗直了脖子,下颌微揚,雙手揣袖,居高臨下地用眼神控訴着。楚林于心不忍,心虛錯開視線,辯解道:
“我也不想的,實在是迫不得已——”
“哈。”安陵粗暴打斷,自嘲般笑笑,“是,是我不知好歹,辜負你們一片苦心。”
“你聽我解釋……”
女孩扭頭便走,楚林剛松口氣,又擔心她真動了肝火,于是匆匆跟上去出言勸慰。豈料當他靠得足夠近,安陵倏地刹住,旋身時猛然抽出手,暴喝道:
“馭!”
她兩指并攏上挑,霎時,靈氣呼嘯騰空,飛揚的雪塵迎面拍來。少年毫無防備,這陣涼風嗆進去,噴嚏不受控地一個接一個。好不容易止住癢,他“呸、呸”吐掉嘴裡的雪水,忙四下尋找安陵的身影,果見她趁機逃至布告牆前,正一目十行掃視榜文。
楚林暗歎一聲“吾命休矣”,垮起臉磨磨蹭蹭踱到她身邊。
“這又是何苦呢,阿姊。”
午時四刻,心殿會審。安陵反複用指尖磨蹭字迹,視線卻沿清掃過的路拾階攀登,飄向遠皚皚深林處的重檐頂。日照高山雪,輝映行路人,她抿唇垂下眼簾,剛踏出一步,衣袖冷不丁被扯住。
“你要攔我?”
“靠兩條腿得走到什麼時候,當心誤了時辰。”
深知她這驢脾氣越勸越執拗,楚林權衡一番後果斷倒戈,認命地召出雲團跳上去。
“喏,我可盡力了,娘若責怪下來替我說幾句好話就成。”
心殿,正堂。
郦姜站在中央,數十名弟子分列兩側,全在嘀嘀咕咕地交頭接耳。玄離居于高榻,衣冠齊整,靛青長袍四散鋪開,形似塔、勢如松。朔榕和楚儀清并排坐在他左手邊,面前設一張寬闊幾案,其上擺放有紙筆和竹簡。而他右側,吊梢狐狸眼的華服男子不停打量四周,看其面貌,正是先前與安陵鬥嘴的李少君。
估摸時辰差不多了,玄離擡手止住雜音。
“今日通靈閣三殿齊聚,另邀方仙道掌教李少君旁觀,主審弟子郦姜思凡作孽一案。楚夫人,勞你全程記錄。朔榕,念吧。”
朔榕應聲起身,拿起面前一卷竹簡展開,徐徐道:
“郦姜,祖籍青州,十二歲時拜入穎達真人門下,十八歲時經真人舉薦入太白山,後修習十九年至今。可有異議?”
“沒有。”郦姜低着頭,微微欠身。
“今冬十月十三日,因家中變故告喪假離閣,攜胞弟郦孝友、同門弟子安陵共赴人界。十月廿日,在長安城遭遇兵變,由閣主帶回山中。可有異議?”
“沒有。”
朔榕哼笑一聲,語調漸冷。
“諸位且聽。”
“郦氏女郦姜,為本家私利攀交凡間權貴,頻繁宴飲作樂,其罪一。”
屋内零零星星冒出幾聲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