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位年輕男子,弱冠模樣,一身绛紫織錦曲裾袍,其上有金絲勾勒的山川、彩線繡成的百獸、珠玉點綴的日月星辰,行走時衣擺波動,散出炫目光輝。他俯身作揖,進賢冠上鴿子蛋大小的玳瑁圓飾一晃,與腰間褐紋黃玉牌遙相呼應,越發襯得人潑天富貴。
得賣了幾個她才能抵上這身行頭?安陵暗自咋舌,慎重還了一禮。
“我先出去喽,阿姊你有事就喊我。”楚林努嘴比個手勢,轉身退出門外。
待内室隻剩下他們,來者擡起頭,一雙狐狸眼稍稍吊起,含情脈脈,賊亮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看。安陵被盯得渾身發毛,忍不住皺了眉,但他不開口,她也就三緘其口以目光回敬。兩人在沉默中較勁,終于是來者先行退讓,谄谀拱手:
“小娘子好定力。”
這輕浮纨绔似的語調頗為耳熟,女孩上下掃他幾眼,凝重道:
“城門前,我中箭的時候,是你救了我?”
“欸,随手為之,娘子不必言謝——”男子話鋒一轉,嬉皮笑臉應道,“畢竟錢給足了,一切好談。”
安陵眼皮一跳,勉強從昏睡前的記憶中翻出這茬,頓時牙酸得咧咧嘴。
“要多少?事先聲明,多了沒有,打死都沒有。”
對方笑意漸濃,伸手比個數在她面前晃晃。
“喏,不多。我這人一向誠信經營,市無二價。”
“六兩銀子?我……這裡有一塊玉佩,暫且典當給你行不行?十年,不、五年!五年内我定會拿錢去贖。”
“是六十兩,”男子笑得狡猾至極,“黃金。”
安陵呆了一瞬,突然面容扭曲,抄起枕頭往他臉上砸。
“奸商,滾!滾!”
殊不知她傷在心肺,氣短力虛,往日輕盈的竹枕,此刻卻重逾千斤。這一抛沒能把枕頭丢出去,反倒牽扯了胸前傷勢,疼得她失衡往一旁栽倒,冷汗唰唰地沿額角往下淌。咕咚,響聲驚動了門外的少年,楚林冒冒失失沖進來,看清屋内情形,暴喝一聲,掄起拳頭砸向男子面門。
“混賬東西——”
男子嘲弄般搖頭晃腦,略向右偏,令拳鋒末端堪堪擦過他面頰。楚林以為是自己失手,氣焰更盛,翻拳變掌回掏他衣襟。那人面露微笑,斜身向右前滑出一步,三指并攏為刃,直取少年腋下極泉穴。電光火石間,安陵神色一凜,脫口呼喊:
“楚林,回來!”
好在楚林雖莽撞,卻向來對她言聽計從,當下身體便快過頭腦做出反應,急匆匆收住掌力連退三步,而後一驚一乍撲過來查看女孩的情況。安陵喘息着平複心緒,在他攙扶下重新坐正,交握雙手朝男子一拜,嘶聲道:
“前輩以大欺小,不怕傳出去有損聲名?”
男子搖搖頭,哂笑。
“我李少君的名聲從來就沒好過。你拿這個威脅我,分量可不太夠。”
見他不懼于此,女孩抿唇稍作思量,眨眼間又心生一計,于是恭順垂首道:
“尊駕此言差矣,我何時威脅過您?隻是我這弟弟乃骨殿掌事獨子,稱玄離閣主為小叔,家教甚嚴。方才他魯莽沖撞了您,您或許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但也應當禀告諸位長輩,請他們來主持公道。如此肆意妄為,不讓他受點教訓、吃些苦頭,日後還不得無法無天了?”
李少君笑容一僵,面皮微微抖動,眼神遊移,繼而若無其事地擡袖掩面咳嗽起來。等咳夠了,他搓着手,像隻尖嘴狐狸似的媚笑。
“娘子謬矣!你們是尊閣主的弟子,我也是尊閣主的晚輩,那我們就算平輩啊!既為平輩,戲耍玩鬧再正常不過,何須驚動仙君。”
“真不請?”
“欸,大可不必。”
聞言,安陵嘴角上揚,和楚林交換眼神,猝不及防仰躺下去蜷縮在被褥之間,面色痛苦地虛弱低吟。少年先是沒憋住噴笑,接着迅速清清嗓子,擠眉弄眼憋出兩滴淚,抱着她如喪考妣般嚎啕。
“阿姊,我的阿姊呦,你的命怎麼這麼苦!你才剛養好身體,誰又把你傷成這樣?”
一套操作行雲流水,李少君看得目瞪口呆。
“不是,你、你們,這……我根本沒碰到她吧!”
然而他不反駁還好,這一開口,楚林像是找到了方向,很快由啼哭轉為壓抑的抽噎,一隻手止不住地抹淚。
“這世道、強者為尊,人家說什麼便是什麼。阿姊,是我無能,甚至不能替你報仇。我太弱小了,沒有力量,嗚嗚嗚……”
少年哭得太逼真,眼眶發紅,一時分不清真假。李少君雖素來不要臉皮,但畢竟這些年人模狗樣慣了,萬萬沒想到如今仙界竟有人比自己還無賴,還是這般依仗靠山生生颠倒黑白的無賴!他忿忿語塞沒了主意,隻能咬牙投降。
“好好好,我認輸,你們要什麼補償?”
“呃。”
楚林立刻止住抽噎,歪頭思索一番,無果,于是輕輕捅一下女孩的手肘。安陵緩慢坐起來,彎了彎眉眼,口吻誠懇道:
“不多,就六十兩黃金。”
“……”
李少君深吸一口氣,再憋住,惡狠狠地瞪大雙眼,似是要用眼神把她千刀萬剮。安陵絲毫不懼,反而噓聲緩和了語氣。
“前輩對我有恩,我并非忘恩負義之人。可不瞞您說,我既無家世,又無修為,吃穿用度全仰賴閣中所賜,實在身無分文。這樣吧,我許下一個承諾,隻要不違背良心,日後刀山火海萬死不辭,您以為如何?”
“一個承諾換你一命?不行,太虧。”
見軟磨硬泡無用,安陵呵一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我剛中箭,你就及時出現在身邊,世上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從我們進城伊始便有人在暗中窺伺,甚至騙去一個蒸餅,請問此人是誰?”
李少君嗤之以鼻,同樣冷下臉回敬:
“本君隐居長安多年,乍然有生人闖入,還不許一探究竟了?虧得我留心跟了你們幾日,你可知道——”
說到這裡,他倏地噤聲,飛快往窗邊一瞥,忽然拍着頭爽朗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