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王?元氏?”
元乃國姓,更何況眼前這位有爵位在身,安陵睜大了泛血絲的杏眸,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男子被她盯得頭皮發麻,不知其意,于是拱手一拜:
“正是,敢問有何見教?”
“呃……”她用力擠了擠眼睛,擡手搓揉幾下,而後鬼鬼祟祟示意對方湊近,壓低嗓音道,“有件事我想請教您。”
“仙子請講。”
“聽說帝王都是真龍,那元兄貴為宗室,是不是也能變成龍啊?”
元仲卿駭然,猛拽手中缰繩抽身,駿馬嘶叫一聲遠離驢車。女孩反被他吓一跳,随即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隻好揪着鞭子讪讪補充:
“沒别的意思,您若不方便答,當我沒問過就好……”
安陵真沒想太多。通靈閣藏書的的确确提起過龍的存在,凡間典籍又以此喻指天子,她便以為所謂的天子是真龍化形降臨人世,故而興緻勃勃想看一眼神獸的模樣。至于這話背後的含義,她雖讀過“君君臣臣”之流,卻并未被這套禮法蹂躏過,自然不認為把王爵與天子并列有什麼不妥。
反正都是親眷嘛,同出一脈,誰能比誰高一等不成?
但她最怕的就是惹他人不悅,心一虛,氣勢也跟着衰弱,方才還像頭鬥志昂揚的惡犬,眼下卻成了夾緊尾巴的落水狗。元仲卿瞧女孩越發萎蔫,面上不動聲色,但心裡已掀起翻江倒海,隐隐有了思量。
純良,公義,尊王,心智尚幼。
未嘗不可設法利用。
出城迎接的隊伍沿闊路向西,再轉而向北,道旁的廢墟和災民逐漸從視野中消失,換作了衛兵看護的高牆深院。城北處宅巷保存完好,隻是因年久略顯陳舊,據稱前朝時非公卿貴戚不得居住于此,眼下卻是長安最後一片未被戰火波及之地。部曲被留在院前,少數親信甲士亦止步于房門,這征西将軍蕭寅将女郎一行請至正堂分坐,然後為三人引見官居大隴都督的元仲卿——南平王貴為皇親,官職稍遜于蕭寅,席位卻幾乎與他平齊。
将軍府主簿韋子璨位份最卑,無緣席位,隻能侍奉在側。見狀,安陵也陪坐在郦姜斜後方,嗔目怒視,竭力擺出威風凜凜的架勢。
幾人禮畢,衛兵呈上酒水和窖藏的瓜果,随即掩門退去。
一番客套後,郦孝友率先按捺不住,開門見山。
“将軍在城門前所說‘另有隐情’,可否詳解?”
蕭寅意味不明地發出一些語氣詞,眼神四下亂瞟,數度啟齒又緘默不言。被少年反複催促良久,他猛地一拍大腿,結實臂膀聳起再落下,沉重歎息道:
“永甯伯之死雖是叛軍所為,但真兇恐怕另有其人。”
“将軍何出此言?可是察覺到了什麼?”郦姜急忙追問。
蕭寅偏過頭,目光移向另一側的元仲卿,意有所指。
“永甯伯剛正不阿,曾數次得罪元徽、元悅等宗室,甚至忤逆太後旨意——此事南平王應該有所耳聞。”
元仲卿在他望過來時心裡便有所預料,咯噔一聲,頓時暗叫不妙,聽見此話更不知該怎麼接,隻能硬着頭皮答:
“嗯,宗族之事,的确……唉,郦伯為官太過執拗。”
蕭寅像是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點了點頭,又面向女郎拱手。
“娘娘有所不知,三秦之地原本歸一名叫楊椿的人管轄,他讨好權貴、背靠皇親,過得很是逍遙自在。然而我奉诏讨賊,入駐長安,這楊椿被奪了節度大權便懷恨于心,屢次奏禀陛下和太後,稱我招募士卒練兵實乃居心叵測。”
“然此事與我父親何幹?”郦孝友出聲打斷。
“公子莫急,我方才便說了,楊椿背靠宗室,極受寵信。”蕭寅壓低嗓音俯身,以手掩嘴道,“我領兵多年,本就為貴人所不容,這次又開罪了楊椿,他們勢必要設法對付我。而郦公早先與宗室重臣結梁,更是被他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拿來大做文章陷害我,再适合不過。”
“将軍的意思是……”郦姜兩眼發愣,似乎對這消息難以置信,“家父亡故,乃朝中權臣皇親合謀所為?”
旁邊作為宗室之一的元仲卿急得滿臉是汗,仿佛坐在火爐上受着炙烤,索性直接起身打斷他們。
“且慢!”
蕭寅扭頭諒他一眼,冷笑道:
“看來都督并不贊成,那您來說說,蕭某方才可曾有半句虛言?”
正因為句句實話、拼湊在一起很像那麼回事,他才會這般着急!元仲卿擦去額上的汗,生怕郦姜當真信了蕭寅的話,不知怎樣反駁,又不敢當場撕破臉,唯有支支吾吾開口。
“話……雖沒錯……可……将軍如此揣測,有何憑證?若僅為一己之見,還是不要在娘娘面前妄言的好。”
“憑證?所有證據擺在面前,都督視而不見,竟須蕭某一件件指出才能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