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慘淡,塵沙漫天,官道上蒙一層細碎黃土,路兩旁寸草不生。
一輛驢車自遠方駛近,搖搖晃晃,像風中上下翻飛的枯葉。偏生這枯葉極為堅韌,仍飄搖着向前,周遭隐隐有一層光華流轉——正是郦姜撐起的仙障。她身穿素淨的雲綢紗織端居在左,少年着缟衣陪侍在右,安陵則一襲弟子常服,坐在中央靠前處執辔駕車,有一搭沒一搭地揮鞭子玩。
長安距太白山不過區區三百裡,騰雲駕霧隻消須臾,然而有商定的計劃在前,安陵認為不能冒進,三人便先趕往周邊郡縣購置儀仗。可此地連年征戰何談商市?花費三兩碎銀,最終隻買到半老毛驢和拉貨用的闆車,勉強能用。
第一鞭揮下時她暗自嘀咕,這驢傻歸傻,可比盜骊好駕馭多了。
驢車沿官道慢吞吞行進,距城池尚有十裡路時,一隊輕騎迎面疾馳而來,霎時将他們團團圍住。平生第一次遇見這陣仗,女孩不由自主發虛,卻深知面上不能露怯,于是勒緊缰繩,雙目圓睜,顫着聲憋出一句叱問:
“何、何人攔路?”
一人夾馬叫喝:
“軍陣重地,凡形迹可疑者,就地格殺!”
這喝聲氣勢洶洶,安陵又是一抖,心裡卻盤算起來。她昨晚臨陣磨槍翻閱了不少書,對行伍之事略有淺薄了解,迅速猜到這隊人馬應該是日常巡查的斥候,不必怕,卻也需小心應付。謝氏怎麼對待奴仆來着?她清清嗓子,繃起臉,憶着幼時見聞裝腔作勢斥罵:
“混賬東西,仙女娘娘面前安敢造次?還不滾來拜見?”
唰唰——!
衆人紛紛抽刀,兵刃出鞘直指驢車。毛驢受了驚,呃啊嚎叫着想逃,安陵大力一拽攏住辔頭,持鞭那隻手攥得死緊,提防任何可能沖上來的威脅。正當時,那層幾乎透明的屏障光華大盛,精純仙氣萦繞,化作無形之鞭橫空抽出。噼啪一道響,所有戰馬嘶鳴退後,還有兩匹人立起來險些掀翻背上的騎者,驢車四周迅速清空。
郦姜輕盈立于闆車,衣裙搖蕩,披帛無風自動,指尖印訣泛着雲煙似的白芒。郦孝友趁機貼近女孩耳後,壓低嗓音說:
“演得太過了,像盜匪。”
“那跋扈仙童該怎麼演?”
“收斂點就成。”
安陵眼皮一跳,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他們用氣音咬耳朵時,兵卒接二連三下馬叩拜,為首者惶恐謝罪,颠三倒四地說着吉祥話祈求神仙寬宥。郦姜收功坐回原處,盤膝阖着眼,一副冷淡慈悲相,顯得很是高深莫測。眼瞧成功鎮住這些人,安陵悄悄在背後打手勢,少年心領神會,起身呈上伯府憑印。
這是早些時候商議過的,郦孝友率先報上永甯伯府名号和姐弟二人身份,再由女孩拿捏腔調開口表明來意:
“永甯伯郦公有大德,今死于非命,娘子特來送其歸根故裡。”
領隊不敢怠慢,立刻派出部下回城中通報,又令其餘人等護送。毛驢搖頭晃腦,在一衆高大戰馬的簇擁下重新啟程。
馬蹄揚塵,官道黃沙彌漫。
消息搶先傳回長安,主座上的蕭寅大駭,接着驚疑不定地起身,雙手交握,在帳中來回踱步。
“這可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主簿韋子璨勸谏道:
“将軍莫急,眼下正值用兵之際,若真有神仙下凡,未嘗不是将軍天命所歸。”
“對、對,怕什麼呢,分明是天命所歸……”蕭寅恍然大悟,“傳令下去,全軍列陣城外,随我迎接仙駕。”
“喏。”
韋子璨低眉垂首見禮,待退出營帳,卻是冷笑一聲,而後收斂面容叫來甲士傳令。
外郭與内城相去數裡,驢車慢吞吞行進,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才抵達長安城。但見城頭旌旗招展,城門洞開,門外三軍持槍鹄立,軍容整肅,烈烈寒風刮來洗不淨的血腥味。最前端身披犀甲者跨一駿馬,整個人壯如熊罴,其随行兵士皆着鐵甲,重盾一字排開,似乎能扛住蠻牛結群沖撞。
自噩耗傳來,郦姜始終神情恍惚,倒對這種場面無動于衷,郦孝友則倒吸一口涼氣,眼珠顫動,不自覺往長姊身邊靠坐。安陵汗毛倒豎,雙手快要把鞭杆抓斷,卻不得不壯着膽子驅趕毛驢靠近。腕上珠串忽然湧出一股熱流注入體内,她心下稍定,嘴裡小聲嘀咕,反複告誡自己萬不可露怯。
“沒事沒事,有阿姊在,我是跋扈小仙童,天不怕地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