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有弟子前來通傳,稱郦姜已歸山門,閣主請客人移步到心殿相見。少年似是徹夜未眠,神情恍惚,還禮時搖晃着險些沒站穩,安陵伸手拉住他,實在不怎麼放心,便也跟着跳上雲團。
他們抵達山頂,郦姜早已候在殿中,不待雲團落穩,她大叫着“三弟”撲上前抱住少年,兩隻手反複觸摸着他的臉龐,像哄幼兒一樣摟着他的背發出“哦哦”聲。
“長這麼大,都快認不出來你啦,怎麼瘦成這樣……别哭啊,孝友,别哭,姊姊在這裡……姊姊在……”
“姊姊,長姊——”
畢竟隻是個未加冠的孩子,郦孝友早已泣不成聲,手緊緊攥住長姊的衣袖。待她顫聲詢問家中出了何等變故,他再也扛不住,噗通跪倒在女郎懷裡,嚎啕大哭。
“父親,大哥和二哥,還有二叔、三叔,都亡故了。郦家要沒了。”
郦姜眼神發虛,指尖絞緊他身上新換的弟子常服,喘息又沉又急,臉色越發蒼白,忽然兩眼一翻昏厥在地。
“師妹!”
“師姐!”
“阿姊……”
衆人急忙施救,掐人中、度仙氣、開窗戶,七手八腳亂作一團。安陵的呢喃淹沒在人群中,她怔怔看着,目光一轉,冷不丁注意到奮力往女郎身邊擠的郦孝友,當即上前把人拽開防止添亂。
自始至終,仙者端居高位,雙手掩在袖中,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不久,郦姜在同門的關切中蘇醒過來,女孩手勁一松,少年立刻沖過去抱住長姊,姐弟二人啜泣着緊緊相擁。等他們哭得差不多了,玄離終于睜眼發話:
“無關之人都出去吧。”
諸弟子先後告退,安陵拿不準自己該留該走,扭頭去看玄離;見後者神色如常,目光從她身上輕飄飄掠過,她便有了答案,主動挪到女郎身旁站定。
“君雖為家事而來,但事涉我門中弟子,我有必要知悉原委,請見諒。”
“尊者客氣,多謝尊者準我姐弟團聚。”少年将郦姜交給女孩,朝上座恭敬施禮,“家父永甯伯乃當今禦史中尉……”
考慮到仙家對廟堂之事可能不熟,少年語速緩慢,仔細解釋着。安陵支起耳朵聽,對官職稱謂連蒙帶猜,勉強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凡間有人叛亂,朝廷派征西将軍蕭寅出兵圍剿,但兩軍在關中一帶相持不下,已經拖延許久。兩個月前,姐弟二人的父親郦伯被拜為關右大使,奉旨赴長安犒勞王師,卻不料在長安城郊被叛軍截殺,與其随行的郦氏族人無一幸免。
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為國捐軀,大義當前,郦氏與有榮焉。但接下來的事越發蹊跷:朝廷中隐隐傳出流言,說蕭寅有謀逆之心,唯恐被朝廷派來的使者看出什麼,故而先下手殺死郦伯,又嫁禍給城外叛軍。流言甚嚣塵上,連郦氏都不得不生出疑慮。
可偏偏這時,蕭寅一封奏折遞到洛陽,稱已遣人為郦伯收斂屍骨就地安葬,請朝廷為忠勇之臣追加封賞。反觀洛陽這邊,郦伯之妻數次上奏求,請求朝廷另派使者扶棺回京,皆不允,連本應賜下的慰勞都借各種緣由推脫了。
郦氏嫡出男丁幾乎覆沒,族内混亂不堪,竟無一人能主持大局。因此,三子孝友孤身辭家尋找修道的長姊,想請她與自己以嫡傳之身前往長安讨回父兄及族親屍骸。
玄離嗯一聲不作評價,轉而問哭得梨花帶雨的女郎:
“你意如何?”
郦姜拭去淚花,跪地膝行幾步,在高榻前長拜不起。
“懇求閣主準我歸家。”
“何時回山?”
通靈閣一向放縱弟子來去自如,她主動告假也隻是出于禮數,為何閣主這次破天荒的要追問時間?郦姜想不明白,愣了一下,遲疑道:
“弟子許久不曾返鄉,年關将近,想在家中多住些時日,明年開春再回來。”
玄離用一種慈悲甯靜的目光注視着她,神色淡淡,颔首。
“準,路上小心。”
“弟子告退。”
郦姜再拜謝恩,郦孝友也朝仙者施了一禮,上前攙扶起女郎向門外走去。
落日西斜,姐弟二人拉長的影子投在地磚上,緊緊依偎着,像是以彼此作為最後的依靠。他們與站在堂屋正中的女孩擦肩而過,安陵便随之轉過身,茫然地目送他們走出心殿,繼而茫然地眺望雲團融入餘晖。天光黯淡,雲層鴉青,大片陰影籠罩,像是蒙上雙眼的烏綢,令人耳聾目盲。
倏地,聽得噗一聲微響,滿室燈燭齊明,恍如白晝。
她偏頭去看,玄離早已無聲無息地站在她側後方,兩臂交疊,眼神中隐約有一絲憐憫。
“換一個吧。”
“我不換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