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屈身回禮,開始收拾這一攤碗碟,然後用竹筐提着到公廚門外的水池邊洗刷。郦孝友跟随左右,垂着手,同樣站在池邊看她洗碗。這場面着實詭異,她渾身不自在,在心底啧了一聲,隻能主動沒話找話:
“郎君為何孤身一人,沒有仆從跟随?”
少年抿了下嘴,語氣低沉。
“家中……遭遇變故,母親不願讓長姊知曉,我是偷跑出來的。”
“尊府在何處?”
“中京洛陽。”
洛陽?!女孩瞪大了眼。她其實對九州遠近沒有明确認知,隻在書中讀過;但郦姜曾偶然提起自己返鄉需兩個時辰,途中還必須停下休息,否則便會力竭。禦風尚且如此,何況驅車或徒步?
難怪少年狼狽至此。
“可我聽說凡人看不見通往太白山的路,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此話一出,郦孝友的目光頓時生出幾分戒備,她正滿頭霧水,忽聽少年詢問:
“你真的和長姊相熟?”
嚯,原來是不信任她。安陵簡直想把手中的瓷盤扣他臉上,磨着牙忍了又忍,繼而深呼吸,壓着怨氣一點一滴回憶。
“她說她父親為人正直,喜歡遍訪群山,立志要寫出一本地理詳盡的書;母親很支持他,就一心操持家裡替他分憂。她還說她有很多弟弟,伯友寬厚,仲友聰慧,孝友勇敢……”
“長姊年少時曾向一位老道拜師學藝。”少年眼眶泛紅,忽然插嘴。
“嗯,二十歲那年,道長說再也沒有什麼能教給她,便把她送到了這裡。”
“看來長姊确實很喜歡你。”郦孝友苦笑着歎氣,從懷中取出一個羅盤,“那老道與我家仍有往來,我向他打聽長姊的去向,他就給了我這個,說是能指引仙府所在。”
安陵接過羅盤翻來覆去查看,卻隻感受到了其上充沛的靈氣,并沒有覺察出其他什麼。她搖搖頭,将羅盤還給少年,又将最後一個碗涮幹淨,用衣角擦擦手。
“走吧,我帶您去沐浴更衣,再找個住處。你的事先生應該已經知道了,就算現在派人去尋,阿姊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趕回來,姑且安心住一晚。”
二人敲開了楚林的門,男孩帶少年進去,安陵候在外面,百無聊賴地搓着手踱步。不到半個時辰,郦孝友推門而出,一襲潔淨新衣穿在身上,倒有了幾分富貴公子的氣勢,然而長發未幹,還沾着熱騰騰的水氣。
有自己當年熱病發作的前車之鑒,安陵心底咯噔一聲,趕忙從楚林手中搶過沐巾給他裹住頭發擦幹,手法相當娴熟。少年對此沒什麼反應,楚林卻倚在門邊陰陽怪氣地咂咂嘴。
“阿姊,你準備讓他住哪兒?”
“我隔壁吧,以前郦姊姊那個房間。”
“萬萬不可!”
“不行!”
兩人異口同聲。郦孝友漲紅了臉,磕磕巴巴說着諸如“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住姊姊閨房”之類的話,楚林則是急得跳腳,争辯道:
“兩座庭院連通,這算哪門子隔壁?阿姊——”
安陵被他們吵得頭大,趕忙捂住耳朵念叨“聽不見聽不見”,果然,兩個人紛紛收聲。她先小心翼翼對少年解釋:
“三年前阿姊就搬到我房中與我同住,她原本那間屋舍一直空着,還招待過不少客人,已經算是客房了。”
郦孝友明顯是抗拒的神情,思忖片刻,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頭。女孩送口氣,歉意地稍稍躬身,再拉着楚林把他拽到一旁。
“阿姊,你憑什麼對他這麼謙卑!”男孩叽叽喳喳抗議。
“郎君是郦姊姊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兄長,你想讓我對兄長不敬嗎?”安陵壓着聲音哄他,“況且來者是客,要對客人友善一些,你也不想壞了通靈閣的名聲對不對?”
楚林撇撇嘴,不再反駁,卻用鼻子狠狠噴氣。
最終,安陵依然按計劃把少年送回隔壁。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她特意請人在院中稍候片刻,自己做賊似的拿棉被包裹,将大半夜明珠原封不動轉移到那座閑置已久的屋舍。
門窗緊閉,當郦孝友推開門,滿室璀璨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甚至令少年忘記争辯“不相授器、不通寝席”之類的空話,那雙與郦姜如出一轍的丹鳳眼閃爍着流光。
“真美啊。”他笑容悲戚,聲聲泣音,“我幼時總埋怨父親,怨他狠心讓長姊跟着騙人的江湖方士修行,可如今親眼看到阿姊的生活……罷了,怪不得母親不願讓姊姊知情,能入仙境長生是福氣,何必拉她回那污濁亂世?”
少年以袖擦去眼角淚花,向女孩長揖一拜,又道:
“仙姑,煩請你當作我從未來過,不要告訴長姊,明日清晨我就下山。”
安陵眉頭一皺,環臂堵在門前結結實實堵住去路。她雖與他身形相仿,可因着常年習武,這具身闆頗具威懾,至少氣勢足夠駭人。
“你隐瞞一時,又如何隐瞞一世?待她來日返鄉省親,難道要毫無準備地面對真相?那同樣是阿姊的親人,她該當知曉實情,你我均不能替她決斷。”
少年頹然坐在床邊,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安陵瞧他這凄慘模樣,心口也跟着悶痛,于是掩嘴咳嗽一聲,換作溫和神情柔聲安慰:
“郎君請盡早歇息吧,算時間,明天郦姊姊也該回來了。”
郦孝友沉默着微微颔首。
這一晚,安陵房中暗淡無光,隔壁屋舍則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