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從哪裡來?到我謝家塢有何貴幹?”
“某周遊各郡,途經此地想借宿一晚,煩請郎君通禀。”
“這……”他們對視一眼,齊齊搖頭,“恐怕不行,大人有令,近些日子不能放外人進入。”
“卻是為何?”
其中一個少年快言快語,張嘴就要回答,另一個搶先出聲打斷他,無奈苦笑道:
“對不住,家中實在不方便,您别抱這份期望了。沿這條道往前走,趁天色尚早,腳程快些還能趕到壽陽城投宿。”
“不方便?”玄離終于正色,仰面退後幾步望向堡壘牆頭,當着衆人的面念念有詞在左手掐算幾下,再将視線移回來,“莫不是因為妖邪鬧事?在下曾粗學方術,略通陰陽五行,能否讓我嘗試捉拿鬼怪?”
折騰這幾下純粹是哄凡人玩,以他的眼力,打個照面就能識别出安陵身上有一縷極淡的妖氣。隻是深山裡妖獸清修再正常不過,于清泉旁留下氣息、被小孩所沾染也合情理,起初他并沒有在意。可這謝家塢……擡眼望去半空中妖霧缭繞,顯然有實力不俗的妖在此盤桓已久。
正巧他對那孩子感興趣,趁機探查一番未嘗不可。
果不其然,看二人神情驟變,他便知自己賭對了,笑意漸濃。
“您是方士?”個子略高的少年喜出望外,見他點頭後咧開了嘴,趕忙拉扯同伴,“你在這裡守着,我帶夫子去見恩公。夫子請随我來!”
少年從前引路,玄離跟在他身後,環視一圈未尋到那個古怪女童,但見滿塢空蕩蕭索,戶戶門窗緊閉。偶爾冒出幾個路人,總是慌張鑽進屋内,嘭的鎖住木闩就沒了動靜。烈日當空,他展開折扇虛掩在面前,打量四周時直覺不對——堡内未免太過寂靜,明明毗鄰青山,為何連鳥雀都不曾見過?
可惜來不及多想,穿過層層堅壁,他們轉出這條窄巷進入主路,眼前赫然是一座與尋常庭院相去甚遠的宅邸,灰磚青瓦,四扇厚重的漆黑大門緊閉。少年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台階扣響輔首銜環,從裡面推開一條縫隙,有童仆探出頭來。
“勞煩通禀一聲,一位擅長方術的夫子自薦捉鬼,求見恩公。”
那稚子應了聲掩門而去,不多時,宅邸雙門大開,仆從魚貫而出分立兩側。稍後,一壯年郎趿着鞋快步走出,頭戴小冠,寬衣廣袖,執灰羽扇的手顫動着不知該作何,于是舉起雙臂疾呼:“夫子何在?夫子何在?”
少年興沖沖比劃:
“恩公,這位即是。”
“玄離拜見謝公,多有叨擾,還望海涵。”
這壯年郎便是謝家塢之主,他邁出門檻走到階下,垂手肅揖,旋即仔仔細細打量玄離。
“貴客遠道而來,謝氏失迎。敢問夫子……呃、年方幾何?”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眼前的郎君溫文爾雅,一席群青色袍服勾勒出挺拔身形,頗有名門風度。然觀其相貌,至多不過而立之年,縱使年少英才又能習得幾成本領?謝公心存疑慮,自是不知在場衆人的年歲加起來也不合他一人之數,玄離也并不惱他以貌取人,淺淺含笑,又施了一禮:
“妖物已在尊君堡中寄住月餘,我自認能降服他足矣。齒齡虛歲,何必在意?”
許是被他估中了時間,壯年郎收斂起玩笑之色,深深長揖。
“足下乃高人也,請入宅。”
仆從夾道相迎,謝公立于東側門前請玄離入内,玄離推脫請他先行,謝公不肯,再請;如此反複三遍,二人方才登上西階沿回廊穿行。院内四角盡是竹蘭松柏,亭台水榭間穿插幾簇未見花苞的矮草灌木;正中有蓮花池,池邊垂柳葳蕤多姿,投下濃密綠蔭,遮掩了水底鯉魚的行蹤——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色!二人行至正堂分榻而坐,謝公命人呈上茶果,又令庖廚備席開宴,布置妥當後方才面向玄離寒暄。
“不知尊駕到來,家中隻有粗飯疏食,請見諒。”
“哪裡話,我貿然打擾已經有愧,自是客随主便。況且心中喜樂、胸懷開闊才是上乘,我觀閣下氣度有名士風範,理應不拘于口腹之欲。”
“足下所言極是。本族與陳郡謝氏同出一支,前朝時祖輩也曾位列公卿,家訓極嚴。我承襲家業以來唯恐辱沒先考英名,治學處世臨深履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本以為能安穩一生,誰能想到……哎。”
說到痛處,謝公禁不住唉聲歎氣。
“君之所憂,可是鬼怪生事?能否與我細說?”
“此事說來話長。”謝公招來婢子沏滿茶盞,命其再去烹茶,而後屏退堂中所有服侍的仆從,“大概始于月前,敝舍每到子時就傳來嬰孩啼哭聲,徹夜不息,天明則止。最初我以為是誰家新得乳兒,後來被吵得厭煩四處打探,這才意識到全塢并無嬰孩。也正是從那天起,徹夜的啼哭聲擴散到了整座城,并且時常有人聲稱見到了孩童模樣的鬼魂,逢人就撲上去索命。”
說到此處謝公仍是心有餘悸,他端起青釉盞抿一口茶湯,将托盤放回去時雙手一抖,險些打翻器皿。玄離默不作聲,隻用眼神掃過這正堂的邊邊角角,環顧一圈後撚着紙扇的木杆旋轉,沉思片刻,開口道:
“方才途中我與那位引路的小郎君交談,聽聞尊府有門客受驚遠遁?除他之外是否還有人遭災?”
“他是親曆鬼魂索命的人之一,事後瘋瘋癫癫胡言亂語,家人替他告了假,現已回老家修養。至于折損……”謝公皺起眉回憶,“倒有人驚恐之下狂奔以至于撞樹傷了頭,然而并未聽說誰家出過人命。即便這樣,我還是在宅中下了禁令,若非形勢所緻不得離家;堡内百姓亦是自發閉門不出,唯恐被鬼怪纏身。”
“原來如此,此事不難。”玄離微微颔首,“所謂鬼魂,要麼是死後怨靈不散,要麼是妖魔借機生事,觀其行徑應當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今晚在府中設下法陣讓他露面,是非緣由一問便知。”
“夫子竟有這般能耐?!”謝公大喜過望,挺身以頭搶地,“救命恩情當結草銜環以報,事成之後家中府庫任君取用,仆絕無怨言。”
“謝公,言過了,驅鬼才最要緊,其餘雜事之後再議不遲。”
玄離虛扶他起身,順勢端起茶湯抿了一口,立時渾身一顫,忙若無其事地把杯盞放下。
又苦又澀,不如那小娘子所贈的泉水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