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正午,陽光打在身上尚有些微薄暖意,一旦踏進蔭裡,那絲溫暖便流逝了,連空氣都是清寒徹骨的。
知柔蹲在院中一處嶙石後,周圍竹木掩映,阒寂無聲。
她擰了擰凍僵的手指,掏出彈弓測試一下,嘴裡嘟囔着:“你才是小野兔,我打你,一打一個準。”
動作間不慎撣到磚面,揚起的碎石朝眼睛走,疼得她連忙捂眼,擠出一點淚花。
搓揉半晌,她重新擡頭,慢慢撩開眼皮,就見水汽盈盈的視野中出現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人坐在牆頭,似乎與誰說話。
知柔悄顧一周,哪還有别的影子?
“真怪。”她低說了句,把膝蓋抻一抻,斂衣起來,換個姿勢。
誰知目光不自主地往牆頭複瞥一眼,閃了神。
她今日特别留意宋培玉,記得他的衣裳是薄藍色,馬尾紮得高。
她專門守在此處,就是為了等他經過,給他一擊,趁着四周無人,誰也幫襯不了他。
眼下,便是大好機會。
知柔踩前一步,借着假山間隙撐弓,另一隻手從袋中摸顆泥丸,瞄準那煩人的後背,覺得不解氣,又低下兩寸,手指一松。
“啪嗒!”
一聲悶響。
中了。
知柔自得地翹翹唇角,簡直要出聲。
孰料眨眼的功夫,那人轉過背。
石縫前,幾株竹木雍雍搖蕩,知柔感覺到一雙眼睛穿過綠影直射過來,像日頭下反光的銅鏡,又亮又灼,刺疼了她。
她登時有些慌亂,彈弓拿在手裡想扔,又不敢,一時抖若糠篩。
最後身體本能地替她做了決定——跑。
少年身手敏捷,腿又比她的長,恍如閃電般到她身後,她領口一緊,幾乎被人提溜起來。
“是你。”魏元瞻挑眉,兼驚訝與挑剔的目光将她掃量一會兒,力道稍釋了,手卻沒松。
知柔咳嗽兩聲,拽一拽衣領,掙不動,适才低眉和他解釋:“你認錯人了……”
魏元瞻聽見好笑,她亦反應過來,舉起臉:“不是,是我、我認錯人了……”
“你以為我是誰?”
魏元瞻毫不退讓地盯着她,見她小心翼翼,要看不敢看地投上一眼,便笑:“你打了我。”
以往幾回,知柔的眼神都是直來直往,沒有一丁點避忌,今日卻很心虛,聽他發話,不自在地覆了覆睫。
“你得賠。”他又說。
少年的視線太鋒利,知柔臉腮發熱,像在受刑。
此刻聞言,她二話不說把佩囊和彈弓一并奉上:“好!”然後閉眼,“來吧。”
神态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味道。
魏元瞻嗤一聲,松開了她,複用掌心推她的手:“我不打女孩兒。”
知柔慌忙睜開眼睛:“那怎麼辦?”
她決計不要虧欠魏元瞻什麼,等這場曲折過去,她又可以和之前一樣,視他作無物。
魏元瞻不知她的心思,但他朝下睨着她那過分奇怪的表情,突然不大高興。
他忖了半晌,故意使壞道:“起雲園有株柿子樹,你去摘幾個柿子給我,我便原諒你。”
怕她耍賴,多添了一句:“别想着偷梁換柱,說好了,我隻要起雲園的。”
“可那是先生的柿子,我怎麼摘?”
魏元瞻瞥她一瞬,往前慢悠悠地走:“那你就被我記恨吧。興許過幾年,我忘了這事兒,又興許……”
他停下來,半側着身朝知柔微笑:“興許,我一直記着,就等哪日拎出來報複你,叫你後悔都沒地方哭。”
知柔倒不怕他的報複,隻瞧他捉弄人的神氣,有些同他杠上了。
頃刻把彈弓插回腰間,振作起來,好似有種天生的張揚在她骨子裡:“你等着吧,我早晚給你摘來。”
早晚是多早晚,魏元瞻沒數,依照他的脾氣,自不會天天逮着宋知柔讨問。
總歸他經常在起雲園,不是幫雪南先生灑掃庭院,就是陪他烹茶手談。好好一個貴公子,從來隻有旁人照顧他的份,如今為了拜師,什麼活兒都肯攬。
雪南瞧了一個多月,雖嘴上不提,但心下了然。
他看魏元瞻一眼,道:“别忙了,外頭風大,到屋裡坐着,我有話與小公子說。”
魏元瞻把箕帚歸置原處,先淨了手,才進來坐到榻上,擡起眼:“先生?”
門外殘陽如火,風卻是靜的,炭盆裡火苗跳躍,偶爾噗呲幾聲,帶着一陣令人舒心的力量。
這片刻安甯間,雪南緩緩開口,沒做任何鋪墊,就道:“小公子,我們第一回見面時我便說過吧,我不收徒。”
話音過耳,魏元瞻委實慌了一刹,有些不安地想,先生是要趕他走麼?
他攥攏掌心,壓抑着緊張的情緒,默了一會兒。
“為什麼?是您上一個徒弟讓您很失望嗎?”他忽然問。
雪南眯眼瞧他,少年那雙眼睛格外有神,對上他審視的目光,沒有一絲搖擺,堅定而清透地回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