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房内的幾個下人微彎嘴角,藏不住笑意。宋從昭亦擡眉将她細看一刻,倏而淺笑:“你說對了,我是二老爺。”
如此情形叫她有些懵,困頓地去瞄林禾。
誰想這當口,室内忽起一聲悶悶的響動,小姑娘立刻睜大眼,克制住不往自己肚腹查看,頰腮卻爬上兩筆可疑的紅。
知柔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多,餓得快,下晌還總覺得有人在後面追她,越跑越疾,後來瞧見林禾的馬車,一骨碌兒跳了上去。
一番消耗下來,确實又累又餓,入府後又被人強行梳洗打扮,胃裡空蕩蕩的,一點兒油水也無。
宋從昭是個善體人意的,對随侍使個眼風,馬上便有消息傳到廚房,招呼廚子做菜。經過方才的答對,他心裡清楚,林禾尚未與知柔說明身世,自己不便留下來與她們一起吃。
于是提着袍擺離座兒:“今日有些晚了,你們舟車勞頓,暫且歇下。明兒一早用過朝食,我帶你們去見老太太。”
林禾随之起身,與他還禮。知柔不自在地垂下頭,嘴裡模糊一句,算是沒缺禮數。
宋從昭雖然走了,院子裡卻被他留下幾人,其中一個年紀與知柔相仿,說是日後專門服侍四姑娘。
知柔哪裡需要旁人服侍?待飯一擺,利利索索吃了,帶着一肚子疑問悄眱林禾。
譬如為何上京,離開她打小生活的江南?這個問題,她問了林禾數遍,得到的答案永遠是含混的。
夜裡,四面掌燈,屋内一張雕花圓案旁,知柔不可置信地呆着臉。
未知幾何,眼睫像一對蝶羽緩緩振顫,收回些神:“宋二老爺……”怎成了她的爹爹?
五雷轟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都說得通了。
林禾自覺慚愧,目光垂着别處,與她交代後,心裡那口氣總算舒了出來。
知柔是個愛鑽研的孩子,由小至今,她明着暗着問過許多有關“爹爹”之事。林禾編的謊多了,有時記不清自己說過什麼,被她偵破,久而久之就不再回答。
屋裡蠟燭燃燒着,把一方天地照得通亮。
彼此都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些難捱,林禾把視線調到知柔身上,即見她雙眉倒豎,小臉鼓作一團,仿佛在極力克化此事。
未幾,她突然道:“阿娘,咱們一定要留在京師嗎?您是有什麼不得已要做的事兒,還是别的?咱們能不能回洛州去?”
知柔原本以為,阿娘不願分說,執意随宋家的人入京是因為阿娘與宋家或有親緣。
縣裡的人常常評道,觀林娘子舉止做派,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多半犯了錯事,被家族遺棄,這才淪落至此。
至于那“錯事”為何,知柔聽得多,心中漸漸了然。
幾曾想,她們入京的内情竟與她的猜測相差千裡——既然宋二老爺是她的爹爹,那為何九年間,他從未出現?如今想起她們了,便将她們接到府中,離開她原本生長的地方,哪有這樣的道理?
就這麼對望着,小姑娘義憤填膺,見阿娘面容艱澀,适才反省自己是否做錯什麼,委屈地垂下臉。
等了許久,林禾終于出聲,那和緩的語調下,比往常更多一分嚴肅。
“柔兒,你聽好,京城才是你該生長的地方,是你日後安身立命之所。宋二老爺正直端方,實乃君子,不可對他無禮。”
眼波在知柔面上掃一掃,沉默了下才接着說:“你心有疑問,娘知道,等你長大了,娘會慢慢解釋給你聽。時辰不早了,歇息吧,明日還要面見一大家子……”
後頭的話,知柔已不太聽得進去,心裡堵了事兒,夜晚難以入眠。
次日,天光乍洩之際落了一場雨,嘀嘀嗒嗒澆在地上,如同竹仙撫琴。知柔便是這會兒起的身,才用完朝食,宋從昭就來了。
記着林禾囑咐的話,她沒有失禮,可老大的不情願寫在臉上,叫他無可奈何一笑。
原擔心到了文榮堂,她恐怕也是這副情态,卻未料,事實與他所想倒了個個兒。
文榮堂内,宋老夫人崔氏端坐上首,垂老的眼睛釘在知柔身上,目光平穩,甚至有些死寂。
同時投來打量她的視線不止一縷,她筆直站着,很有臨危不亂的氣度。待宋從昭喚她,便叩首下去,向老夫人問安行禮。
她的規矩做得極好,全無忸怩之态,更難得的是她說話的口音。并非吳語,而是正宗的官話。
宋老夫人眼尾稍提:“起來吧,上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