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柔依言起身,走到宋老夫人跟前。仆役們此時都退了出去,留在屋内的皆是宋府裡的主子。
“官話是跟誰學的?”宋老夫人瞧她。
一團孩子氣的臉,頰腮圓潤,眉骨卻頗高,下面架着一雙清亮的眼睛。
“自小由阿娘教,後來書塾裡來了一位北邊的先生,跟他念了幾月。”
此言聽罷,宋老夫人才将眸子轉去林禾身上,瞟了一眼,随後略一颔首:“讀過書。”
宋氏乃百年簪纓世家,清華重禮,更貴才學。原聽聞宋從昭要接一介鄉野村婦入府,宋老夫人氣得大病一場,如何也不肯答應,後來得知她育有一女,才漸松了口。
對外,便說她是老二早年擡的妾室,因身子不好,便與幼女一塊兒回洛州将養,現下孩子大了,才接回府中。
雖有說辭應對,可于宋從昭的仕途而言,終究是個隐患。
是以對待林禾,宋老夫人的态度是冷晦的。她倒也知趣,站在屋中低垂着眼,一語未發。
主位右手邊立着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孩兒,穿一身花織錦緞,模樣比知柔大不了多少。
時下紅唇一撇,滿是傲氣地喃了句:“什麼時候私塾裡待過幾月也算讀書了。”
開口的是宋府三姑娘宋含錦。
林禾母女進門,除了二太太許氏,心下最鬧煩的就是她了。眼望知柔有些得到祖母的認可,厭惡一下子俱做臉上,被兄長斜目一睇,适才收斂。
宋老夫人雙唇翕動,輕聲念一遍:“知柔……是你姨娘給你取的名?”
聽聞“姨娘”二字,知柔稍微反應了下,而後抿唇:“是我的小字。”
“處弱守柔,倒是個有深意的。”許月鴛慢慢說道。
知柔循聲望去,見一個姿容華貴的女子坐在玫瑰椅中。她三十冒尖兒,烏發雪腮,眉眼帶着親慈的神情,沖她擺了擺手:“你來,讓我瞧瞧。”
知柔有些躊躇,目光向上首輕觎。宋老夫人沒發話,也不知是應還是不應,遂想了想,幾步踱到許月鴛座兒前。
那副朝老太太讨巧的行止落到許月鴛眼中,差點兒沒氣個倒仰,心說這小丫頭竟還是個勢利的,曉得誰該巴結。
卻到底是個未見世面的丫頭,進了宋府,到她二房手下謀生,能謀成什麼樣,不還是她這個二房主母說了算。
心裡淡淡嗤笑,面容上維持着親和之态,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看來鄉下光景也是養人的,長得真俊秀。”
說完,她有意無意又添了句:“都說女兒類父,我瞧着,你不一樣,想必是随林姨娘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有千鈞重,甫一跌落,宋老夫人的臉色便沉了下去。
剛才的确端詳過她,她的容貌雖然稚嫩,但仔細對比,是不大肖似宋從昭。更遑論她自小養在京外,天南海北,誰知那林姨娘是否與旁人苟合,生下了她,複謊稱為宋家骨肉?
可此等荒唐事,宋從昭斷不會容它在宋府發生。
将林禾母女接上京前,該查驗的業已查驗,該過的明路都已過了,知柔的身份就是宋家之女,無可指摘。
許月鴛說這句話,無非是想在老夫人心中埋一根刺,順給知柔一個下馬威。
她是正妻,宋從昭不會當衆駁她的顔面,哪怕深曉其用意,終不過睐去一眼。
長房夫人陳氏觀氣氛詭谲,打個圓場過去,一行說一行招呼小輩們,讓知柔一一見過。不多時,老太太以身子不豫為由,叫他們散了,連預備下的午飯都沒擺,徑直回屋。
正堂人散後,星回走上來向宋從昭見禮,得他吩咐,引知柔去攏悅軒。
“老爺一早便叫人将姑娘的院子布置下了,跟林姨娘那兒隔得不遠。您想去,一程路的事兒。”瞧她面色怏怏,星回大約猜出什麼,從旁寬慰道。
知柔看她一眼,沒有否認,向她點了點頭。聽她又對自己起一聲“四姑娘”,忙提議:“我們年紀差不多,你不如喊我知柔吧。”
星回讪笑了笑,未再接茬。
宋府是高門大戶,鼎盛之時頻加修擴,府邸也是深廣得很了。知柔随她穿過數道洞門,那頭出來是一面白牆,上有漏窗交疊,将對面的景緻皆滗過來。
“就快到了,四姑娘。”
星回往前邊擡手,知柔順其所指望去,聽她說道:“您的院子與三姑娘相鄰,她的叫絕珛,您的是攏悅軒。三姑娘素來不喜旁人進出她的地方,您千萬仔細些,别招三姑娘的眼。”
“她很兇嗎?”在正堂與宋含錦問禮時,得她随意應了幾字,除那以外,再無多餘的交集。
“兇麼……倒也不是。”星回遲鈍地搖頭,想了半晌,她接着道,“每逢節下,就屬三姑娘院裡的賞錢最多啦。但三姑娘與您不太一樣……有點冷冰冰的,大家謝賞都不敢提聲兒。”
這一番描述,簡直令知柔身處其間,攏一攏衣襟,換個話題問:“星回姐姐,你知道老夫人喜好什麼嗎?”
說話兒踩下踏道,向一扇海棠門徐行。
星回一路聽她稱呼自己姐姐,此刻沒再糾正:“老夫人喜好什麼東西,我不清楚,但若說讓她歡喜的人,該是大公子吧。大公子學問好,長得也好,老夫人隻有和他說話時才有笑模樣,平常總是很嚴肅,大家都害怕她。”
忽聞外面摩擦輕響,似衣靴履地之音,當是仆婢經過,慢慢收聲,領知柔穿過海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