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德十六年立秋這日,彤雲密布,眼看就要落雨。
廊檐下挨牆坐着兩個九歲年紀的小女孩,左邊一個呆呆的,捧着圓腮問:“都說京城的女子一個個跟天仙兒似的,天仙兒是什麼樣?”
“等我見着了,便畫下來寄給你。大概……”知柔把眼調向門内,想了半晌,複将腦袋轉回來,“就是那樣吧,像我阿娘。”
知柔的娘在縣裡頗有名氣,是個當仁不讓的美人。因她身份特殊,又為這“美”添了一點兒驚心的韻味。
小娥深以為然,繼續問:“你們過去了,還會回來嗎?”
知柔沒有立刻答她。說實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正此時,豆大的雨珠從檐邊墜落,須臾間形成一條水幕。
知柔拍拍褲腿起身,準備進屋拿傘,未防一個蹒跚的身影從廊道那頭走來。
小娥旋即朝她跑去,牽住她的手,繼而回頭沖知柔喊:“我奶奶來接我了,知柔,我跟奶奶回去了,你歇着,不用送!”
知柔停頓了下,幾番張口想要叫她,與之好好告别,最終卻是看着人影消失在雨簾外,許久才撤回目光。
第二日雲消霧散,被暴雨打落的月季沾了渡口滿道。
知柔一早被拍門聲喚醒,記得阿娘說過,宋府的人今日會來接她們上京。她睜開眼,默了一默,利索地爬起身,修整形容,與林禾一起出至門外。
馬車漸行漸緩,很快停在十裡春渡口道前。趕車的将她二人扶下來,指一指身後:“夫人,您和姑娘先到那等會兒,小的過去打點,稍刻就回。”
知柔自小是好動的性子,今日卻靜得出奇。林禾看她一會兒,心曉緣由,撫摸她的頭發,沒有作聲。
臨了預備登船時,後頭響起一串着急的嗓音,大聲喊着:“知柔!知柔——”
她微微一怔,不覺擡起眼,原來的神采一點點團聚回來。随後折過身,撥開人群就朝外奔去。
及至小娥跟前,她停下輕笑了笑,分明很高興,鼻子卻有些發酸:“你怎麼來了?”
小娥忍住不叫眼淚滑下,握緊知柔的手,将一條鍊子塞入她掌中:“你拿着,這是我娘給咱倆編的,一人一個。你到了京師,千萬不要忘了我,指不準哪一日我就上京去找你了。”
知柔大半張臉兜在晨曦裡,攥了攥手心,将昨日的遺憾一應掃淨。
“好,你也不要忘了我,我會常常給你寫信的。要是程武他們還敢欺負你,你便寫來告訴我,我教你怎麼教訓他們。”說着眉宇清揚,逐漸恢複以往俏皮的神态。
小娥聽了,到底忍不住哭出聲:“知柔,我真舍不得你……”
一旁小娥的父親雙眉微皺,見孩子們傷神,他卻幫不得什麼,最後還要狠心把她們相握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放知柔回到自家人身邊,随衆登船。
直到船隻發出去好遠,知柔還能隐約瞧見岸上的小娥。由她父親牽着,漸消成囫囵一筆,暗淡無形。
水路走了兩月,到章州府換乘馬車,如此又颠簸數日才終抵達京城。
知柔掀開簾子把頭探到窗外,目光定定瞧那城牆。它出奇的高大,遠看時,偶有幾處覆着一層斑駁的白,該是極老了,仿佛能看見曆朝風霜對它的洗禮,但又不覺得殘舊,反而霸道,威嚴。
馬車将近城門便慢下來,入列由城門守衛查驗。一進一出的隊伍狹裹語聲,适才讓這個不真實的夢有些具象。
“柔兒,坐好了。”林禾的嗓音在車廂輕起。
知柔聽見後,縮回腦袋,面上閃爍着飛揚雀躍的神情:“阿娘,京城比我想象中氣派多了,就是離洛州太遠,小娥就算要來找我,也得好長一段時日。”
她頓了頓,心思一動:“等進了城,我們下去逛逛吧,讓我替小娥瞧瞧有什麼好玩的。可以嗎,阿娘?”
林禾睐着她,心裡後悔對她的管教沒有再嚴厲些,如今到了京城,恐怕少不了她的苦頭。
想到此處,便正色幾分:“你忘了怎麼答應娘的?這裡是天子腳下,不比洛州,遍地朱衣權貴,依你這頑皮性子,若無意招惹上誰……”
話猶未完,知柔已耷拉下腰身,像一隻蔫了的小犬:“倘或得罪了貴人,決計不可撒野,要記住‘忍’字當頭,最好安安分分守着規矩,不讓娘操心。阿娘,你說的話,我都記得的。”
她擡眉偷窺林禾一眼,被她逮住視線,連忙低頭,把喉中迂回的措辭一口咽下,換了害怕的聲氣兒:“不去了,不去了……”
宋家坐于城西,應京城裡的布局,東富西貴,這西邊住的多是官貴人家。
林禾一行自南門入京,兩旁店肆林立,叫賣聲不絕于耳,乃城中最繁華熱鬧之所。
知柔不得踏出馬車,身受拘束,一顆心卻仍在掙紮,眼下正窩在車角,撩開寸許簾子向外張望。
“姑娘受累了。城内不可疾行,到府上且需一會兒功夫,您瞧可要下來步行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