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這種時候,她都要懷疑這個世道跟她之前生活的世道是不是有不一樣的地方。
史書這種東西是中州的特産,她一本都沒有,原本口口相傳的故事經崔宣的介入,幾個月内就變得面目全非,這種情形下她又不好找個人對一對春秋戰國後到底有哪些朝代——珠珠倒是真的和她同病相憐了,可珠珠當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她隻會眉飛色舞的講外星人、本子、上會和基金。
她隻能在沉默片刻後岔開了話,“螳臂未必不能擋車,”她其實不太喜歡說這種場面話,不管花了多少年,她都沒辦法讓她的話聽着不那麼刺耳,不那麼嘲諷,隻不過還好,她的說話聲音能勉強減輕一些諷刺的意味,“要尊重每一個敵人,鋼鐵似乎比血肉之軀更強,可一旦肉屑卷進了齒輪,車子也隻能抛錨。”
楚岚讪讪的應了聲。
“我以為你會表現得更好一些。”娘娘淡淡道,“我希望信國可以擁有一支完全的,徹底的新式軍隊,實際上你還是不能完全摒棄你此前所學的一切,在前人手裡,刀槍劍戟弓弩是最強的武器,在我們手裡,刀應該放在它原有的位置,比如廚房。”
“微臣知罪。”楚岚隻能起身請罪。
娘娘卻郁郁道,“你又何罪之有?”
她真的好希望素言或者延齡在,一個人面對娘娘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娘娘性格上有點像她娘那邊的人,她有話不直說,總希望讓人猜。
“沒有做好微臣份内之事。”她惶惶道。
她其實希望娘娘像一個老師一樣,指點她,包容她的錯誤,引導她前行,可實際上,娘娘更像一個老闆,隻會提出她的要求,卻隻字不提解決的方案。
甚至,她知道,正如前朝武皇所言,官是殺不盡的。
想跻身上殿的士卒如過江之鲫,如果她完不成娘娘所交代的事,娘娘不會給她更改完善的機會,娘娘會直接罷了她,換一個能一次辦成的人來。
想到此處,她又難免心生悲涼。
可難過的是,娘娘說的也是實話,和實情。
“也不怪你。”娘娘打開她與染葉寫的述文,“這需要時間,我能理解,但這世道不會給我們這麼多時間,那麼多次機會。自古女人都是一份财産,而我們如懷揣黃金,錦衣夜行,我們必須用戰争來告訴其他的國度,這世道究竟誰才是主。隻要我們還有鄰國,我們就不安全,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做得更好。”
但若說娘娘是一個純粹的老闆,哪又冤枉她了,假若娘娘真的如酒館老闆一般對待她這個“店小二”,她可能早就不幹了。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娘娘關切地問。
“我是不是要被開掉了?”楚岚如喪考妣。
“不至于。”雲菩心道,她當年連橙子都忍了。
在薩日朗阿娘還活着的那個時代,打了敗仗的将軍隻能自裁,甚至她娘連自己都沒放過,以身作則。
橙子被紀正儀燒了七條船,還有臉跟她振振有詞說沒帶幸運項鍊。
即便如此,她甚至沒揍橙子。
“我隻是希望你能做的更好,并不是覺得你很差。”她說,“我就是一個有點尖酸刻薄還小心眼的人,不太會說好話。”
哪怕她心裡還記着七條船的舊賬,她還是體面的問了橙子,“唯臣,你腿怎麼了?”
橙子糾正道,“唯橙,是橙。”
她立刻就放棄了,畢竟她喊了好多年的橙子,一下子改口也不順,“楚岚,一會兒叫桃子給橙子看看。”
打發走這三個倒黴蛋,她看向賀蘭貞純。
賀蘭貞純其實隻是比那仨強一點點而已,她有她自己的問題,比如一直追着她問,“你同洛伊絲公主有交易?”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她警告道。
“憑什麼我不該過問?”賀蘭貞純完全不會看人臉色,她是真的耿直,“信國是一個國家,不是一支可以雇傭的軍隊,我們從不借兵幫人作戰,打仗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家國,戰争是一種必須的手法,為了我們安全的最後措施,我們善戰,而不好戰,你知道打仗會死多少人嗎?這不是一種生意。”
“那不然呢?等别人有朝一日打到我們頭上來,坐以待斃?”她不能理解貞純,就像她當年無法理解金墨一樣,談判在她看來是一種愚蠢至極的交易,戰争都無法達到的目的或訴求,使者如何能憑三寸不爛之舌辦到?不願意談判的國必然握有八成勝算,不如魚死網破;願意談判的國,往往勝負不過伯仲之間,不如一搏,赢家通吃。
尤其以現在信國的狀态,談判與和平都是不利的。
她不可能憑借對種地百姓和做生意的商人征收高昂的賦稅,以此來作為本金讓油礦和生産槍、炮乃至戰車的工廠運轉下去,這不僅是杯水車薪,往往還會激起民憤。
退一步講,就算她松松手,放開部分技術讓老百姓用,嘗試讓老百姓種出更多的菜,通過一種緩慢的方式讓老百姓富起來,再對盈餘征稅,這樣的方式遠水解不了近渴——假如她是一個普通男人,她也許會試試這麼做。
或許在珠珠前也曾有像珠珠一樣的倒黴蛋出現在這個世道,但她們沒能成就一方勢力的原因就是放不下身段,她們有着自己高昂的尊嚴,清高的羽毛不允許她們做任何有違道義的事。
她們就像金墨和貞純一樣,固執地秉持正義的立場,遵循師出有名的古老傳統。
有時,做正确的事隻會滿盤皆輸。
不正确的事才能讓信國存續下去,比如直接征伐富庶的鄰國。
皇室、王公貴族和世家往往把持着大量的金銀,一個國家至少七分之六乃至九分之八的财富都壟斷在他們手裡,隻要打赢了,這些人就從統治者變成了任人宰割的一塊肉,殺了這群人,沒收他們所有的金銀财寶和地産,工業就能周轉下去,生産更多的武器,進攻更強大的國家,殺下一波皇帝和王公貴族,這才是一門利滾利的生意。
老百姓隻要有米下鍋,日子照過,誰又真的在乎此朝以何為國号和皇帝姓什麼,她們的适應能力可強了,沒人真的會對前朝真情實感,除非新皇的刀砍了她們。
當然她最起碼要假裝自己是一個體面人,這種鬼話她不能說出口。
“隻要這世上有兩種聲音,那就一定會較一個高下,與其養虎為患,不如主動出擊。”
賀蘭貞純一幅瞠目咋舌樣子,“師出必須有名,你打南梁,東周,還算繼承位次之故,你打比謝列時就已經是……”
她打斷賀蘭貞純的話,拿當年搪塞金墨的話回敬了貞純,“君權神授,勝仗就是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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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
新鄭官宦人家的庭院長得都一個樣子,安置幾個假山,種上一些樹,最好四季都會開花的品種都來些,這樣夏天能夠賞荷,冬天梅樹會開花,似乎這是他們認知中的風雅之趣。
延齡努力去理解了這樣的風物之美,努力了半天她還是很想要一棟像小茉家那樣的别墅。
屋外長什麼樣子都無所謂,她想要暖氣、自來水和沖水廁所,最好再來一個大理石台面的廚房。
因為外邊再好看也遭不住夏熱冬冷。
紀正儀披着狐裘,俏立庭院内,遲遲不開口。
“呃,”最後還是她主動說了話,“你不會要在院子裡吃這個晚飯吧。”
紀愉隻覺得沮喪。
不論官場上她有多八面玲珑,面對賀蘭延齡這種眼神寫滿了清澈愚蠢的人,她也沒辦法。
“不。”她拉着臉,“請。”
“你怎麼這麼憔悴?”賀蘭延齡不僅哪裡都不像一個尚書,她甚至不像一個官吏,宦海沉浮,誰都知道要惜字如金,多聽少說,延齡卻不然,她叽叽喳喳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我跟你說,你要不要換個枕頭,我拿荞麥皮裝了一個枕頭,可舒服了,你要不要也搞點?”
都不需要理她,她自己就能叽叽呱呱一大段。
“因為我在生氣。”她本來想像一個執宰一樣來接見賀蘭延齡這個次輔,但她意識到假如她那麼做,以賀蘭延齡的腦子,絕對會按字面意義去理解,這樣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很糟。
“咦?”延齡扭過頭。
“生你的氣。”紀正儀一臉的不高興。
隻能說這麼多人裡,心機、城府乃至陰險、算計勉強“像個男人”的,還就茉奇雅那個崽種一個。
“為什麼?”她茫然道。
“你讓一個連話都說不明白的宮女,謊稱自己是使臣,還問我為什麼生氣。”紀正儀語無倫次,最後煩躁揮揮手,“跟你也說不通。”
“吃不吃烤黃油面包?”延齡從兜子裡掏出來三個凍硬的面團,“不過這是我用小冰盒帶過來了,也說不準壞了。”她聞了聞,感覺沒什麼怪味。“這可是可頌包,是你也認識的那個崽種做的,她做甜點的手藝很棒的,我拿了三個,你妹呢?”
“馮舟死了,她去臨安了。”紀愉坐下,叫侍女來問了延齡面團應當怎麼烹制,待侍女走後,她支着頭,靠在椅子上,淡淡道,“你主子,當真是精通毒理。”
“這就不得不提一個離奇恐怖的故事了。”延齡真的聽不懂任何一句陰陽怪氣,她繪聲繪色的講起來了,“西信四大都督離奇死亡事件,這到底是神靈的懲罰,還是道德的淪喪。”
“停。”她說,“不要講鬼故事。”
“你居然害怕鬼故事。”延齡咯咯笑起來。“你和娜娜一樣丢人。”
“那我給你講個真的鬼故事吧。”她笑起來,“不錯,正是,你主子曾問過我一個問題,我的答複便是如此,為此計,我不得不與人虛以逶迤,我要許諾人足夠多的好處,在這裡,封妻蔭子,世代為官,就是大部分人畢生所求,因此,”她前傾些身,“我也隻能承諾這些東西,你可知征钺國,誰會挂帥?”
“你既然這麼說,我猜猜看,”延齡此刻又變得極其敏銳,“紀鴦。”忽然間她不再是一個天真無知的話唠,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懷疑,那種清澈愚蠢又無知的模樣,是不是延齡可以裝出來玩弄她的。“而追随你的人,他們的子侄,會在紀鴦的軍中,至于紀鴦,她的一切,都注定她在中州,不能服衆。”
“你可真的給我出了個難題。”延齡笑吟吟的搖着腦袋。
“沒辦法,”紀愉也笑起來,“我有我的無奈,我和你主子不同,我是真的沒辦法,紀鴦的死活,憑君一念之差。”
“所以說這可是個大難題。”延齡挑起眉,“另外,她不是我主子,她算是老闆吧,負責發錢的那種。”她看着紀愉,“你呢,也了解她。”
“要換做我,當然也要隔山觀虎鬥。”紀愉嫣然一笑。“誰都一樣。”
“我還以為你們這種聰明人都多疑,”延齡忽顧左右而言他,“她那麼幹脆利索承認了,你居然沒有懷疑她的身份是一個局。”
“我當然懷疑過,”紀愉譏諷道,“但她太猖狂了,要想用身份設局,最起碼做派不要那麼肆無忌憚,區區都統怎敢這般行事。”
“哦那你是誤會了。”延齡說,“她做四邊總制時就已經是這個德行了,不然金墨也不至于對她失望,乃至發生後邊一系列的事。”
說實話,茉奇雅和金墨鬧到今日這種地步,隻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
這從根上說,還是承平的問題。
按娜娜她娘的話說,承平生下溫爾都後就像被奪了舍一樣,她“瘋”了,從一個英明睿智的國主,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婆母,和每個惡婆婆長着一樣的臉。
所以沒等溫爾都長大,承平就突然“死了”。
但金墨心裡的恨已經種下。
她恨溫爾都,而偏偏茉奇雅是溫爾都的女兒。
所以金墨覺得自己虧了,對茉奇雅是重用,也打壓。
至于茉奇雅,她對自己的處境沒有一丁點清晰的認知,向來以可汗獨女自居——也可能是她拿捏住了金墨的心理,就算真的反了,以金墨優柔寡斷的性格,也不會殺她,拖一拖就有轉圜的機會。
金墨放權給她,意見相左時,她就真的敢以公主身份賜死左都督。
金墨眼裡這是放肆,純粹的放肆。
最終鬧成今天這樣,她在兩個人之間受夾闆氣,這日子過的真精彩。
紀府的侍女還是挺聰明的,她們把小牛角包煎了煎端上來,味道聞起來還是那麼的香。
“你先嘗嘗。”她說,“你嘗嘗壞沒壞,你吃完沒有壞肚子我就吃,我好餓啊。”
紀正儀給了她一個白眼,不過還真的嘗了,“挺好吃的。”
“熱乎的小面包真的很香。”她看了眼沙漏,“好了,一個時辰内你要是沒事,我就要吃我的那一份了。”
紀正儀當然是馬上給了她第二個白眼。
“所以,是每個左都督都如此猖狂嗎?”紀正儀問她,“那我問你,你敢嗎?”她似笑非笑,“你主子畢竟,好話是說滿了,自己說過的話,可終有一天會遇到需要兌現的時候。”
“你瞧,就像她覺得金墨不會殺了她,我也會覺得我罪不至死。”延齡笑眯眯地說。“每個左都督,都會和大逆不道沾點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