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徐唯臣背着槍,蹲在地上,艱難地咽下一口雞蛋煎餅,沒有飲料,幹吃煎餅有點噎,暖呼呼的飯下肚,她又複活了。
有熱乎飯,誰要吃幹糧啊。
她活過來的第一件事,是用的凍紅的手捂着煎餅,發自内心的感慨,“這班,不上也罷。”
米糕警惕的躲在圍場邊緣的一棵松樹的後邊,她正好矮一級,不用參加這場演練,老師們呢,又都在圍場裡耗着,于是聰明的她趁停課這幾周“生财有道”,負責外送食物和飲品,并收取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高價,貼心也可惡。
“那你就緻仕好啦。”米糕無情地說道。
“欸,學妹你能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啊。”徐唯臣搖着腦袋。
“學妹我每天聽你無病呻吟三百句,”米糕怼她,“也很痛苦呢,聽臣子你發牢騷應該是另外的價格。”
“救命,娘娘叫我臣子也就算了,應該的,”徐唯臣永遠搞不懂為什麼這群小破孩很自覺地管她叫臣子,這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女皇扮演遊戲,“你們為什麼也叫我臣子。”
米糕撇了撇嘴,“不然叫你什麼,柚子嗎?”
“蒼天,這和柚子有什麼關系。”徐唯臣飛快的吃完這個煎餅,把包煎餅的油紙塞給米糕,背着她的槍,手腳并用的爬上了樹。
米糕趕緊收拾她的小籃子,準備去給下一個人發飯。
她目送米糕走遠,同時心想,自己去年怎麼沒想到可以這麼幹啊。
不過發現了也為時已晚,她到了可以參加演練的年紀了,每年放假的日子變成她一年一度最痛苦的時候。
她隻能哀怨的端起槍,眯着眼,趴在瞄準鏡前,等了不知道多久,啪的一聲,幹掉一個紅騎士。
“好欸。”她默默地給自己記了一功,第十六個。
這時,但凡是個人,都難免春風得意,她也少不得得瑟起來,犯了一個小錯——她打了一個離她有點近的紅騎士。
要是夏天可能還好點,大冬天的,光秃秃的樹杈一目了然,擡頭就能看見她。
這下好了,另一個年糕發現了她,直接沖到了樹底下。
當然,一個大錯的鑄成是由一連串小錯積累在一起的,比如她算了一下弓弩的射程,很得意的垂下槍口,瞄準了這個小年糕,新年新氣象,她打算送這隻小年糕一件花裙子。
結果大姐自暴自棄地使出來了吃奶的力氣,一刀把樹砍了。
天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砍進去的。
樹往下倒的那一刻她嗷的一聲尖叫,罵道:“我……你全家。”
樹下的小年糕也沒想到會這樣,倉皇失措大叫:“樹倒啦!救命啊!快來人啊!”
這下好了,她本來是白騎士裡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這是她嶄露頭角的最佳機會,結果倒黴催的,她成了白騎士裡被俘虜的頭一個,也算“青史留名”。
“我真不知道樹會斷啊。”砍樹的年糕姓甚名誰已經不重要了,從這一刻起,她改名叫樹樹。“我隻是,隻是,”她抽泣着,“我覺得我要完蛋了所以我就懊惱地砍了一下。”她自己還離譜的委屈上了,“怎麼會這樣?”
“沒事,願賭服輸,”徐唯臣咬牙切齒的紅方帳篷裡躺下,“要是在戰場上,我已經死翹翹了,所以這是好事,你提醒我了,下次要找個穩固的地方。”
很快她發現大部分的人都是蹬鼻子上臉。
樹樹的愧疚隻持續了那麼半刻鐘,在分給她半塊一看就是剛從糯米那裡買的吊爐燒餅後,她倒得意上了,“我生擒了一個第九師的人,是花月騎小姐!”
這一刻她悟了,下次在遇到這種情況,一定要先給這癟犢子一槍,下邊有一個算一個,子彈全打光,大家同歸于盡,絕不能在空中撲騰——因為她真的沒有翅膀,不管怎麼撲騰也飛不起來,絲毫不影響她把腿摔折了。
紅方挂帥的是染葉——染葉和她素來脾性不和,每次見到她都嫌棄的不得了,這種時候當然不會安慰她受傷的心靈,不過,染葉是一個好學姐,至少給她叫了醫生,張羅了一口熱乎飯,還煮了湯,可是,染葉也不留一絲情面地嘲笑了她,“人吃的苦都是一定的,一時的投機取巧不代表你能一世都靠投機取巧來偷懶,對吧,大懶蟲。”
是的,染葉甚至還注意到了她埋伏的地點,不偏不倚,那正是紅白雙方進入圍場的起點——因為她懶得動,楚岚特意把她安排在了這裡。
這般情形下,染葉當然不會告誡樹樹,這是演練,不可以嘲笑自己的同伴。
所以一直到楚岚來領她,她都活在樹樹的嘲笑裡——樹樹逢人就得瑟——“嘿,我抓了個活的。”
楚岚的神情頗為哭笑不得,“你真的是一步,一步都沒走啊。”
她隻能固執又無力的辯解,“我,幹掉了十八個紅騎士!一比十八。”
“那你也被活捉了,小鬼頭。”染葉坐下,她神情看起來并不好,有一股子陰郁郁的沉重。
自然,這并不意味着楚岚有多麼的意氣風發。
楚岚隻能說看起來比較平和,她環視四周,“下次我會向娘娘谏言,這種事情還是不要讓年紀太小的小豆包們參加了。”
“多大的年紀算太小?”染葉反問,“我第一次參加演練的時候才八歲。”
“這一代的孩子跟我們那時候又不一樣。”楚岚坐下。
“還是你想追求大獲全勝,”染葉諷刺道,“一點缺憾都不能容忍,有些微瑕就要去找娘娘修改規則?”
“自然不是。”楚岚沒有獲勝的喜悅。
演練開始前她想,這豈不是勝之不武?
這是一支新式的軍隊,摒棄了一切老舊的武器和傳統,取而代之的是燧發火铳和比馬跑的更快的行軍車,冬天最肥壯的馬兒也跑不快,車就無所謂,給油就走。
在她的幻想中,擁有這些東西,那将是摧枯拉朽般的壓倒性優勢。
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圍場地處森林與草原交界,沒有平坦的官道,哪怕加上了防滑鍊,間歇還是會有車抛錨,到了森林,問題就更大了,假若不是演練而是真正的兩軍交戰,她大不了可以伐木開道,但這是皇家圍場,她隻能望“林”興歎。
真正用起這支軍隊,她才意識到,問題還是很多。
不過染葉不能理解,畢竟在染葉看來,一比三十乃至五十的陣亡率,可能她這輩子都沒這麼丢人現眼過。
她也不好跟染葉坐下來,剖心挖腹的說這些話——染葉可能會覺得她這是炫耀,刻意的羞辱。
于是她沒多說什麼,匆匆岔開了話,“橙子,你還能走嗎?”
橙子給了她一個絕世大驚喜。
傳話的小豆包說橙子從樹上摔下來,崴腳了。
結果橙子指了指那條打了石膏的腿,響亮的告訴她,“我腿折了。”
她低聲的咒罵了句,“我能把你擡回去嗎?”
染葉垮着個臉,認命的也走過來,但橙子發出尖叫,“不要!你們把我擡回去這跟示衆有什麼區别?我就是倒黴,我,我罪何至于此,這太丢人現眼了。”
她從沒發現橙子居然是一個要臉的人。
——橙子因為遲到挨了無數次的罵,可下次依舊。
為了橙子那微薄的臉皮,她同意把橙子背回家,抄個小路,避開别人。
染葉跟在她身後,還是那一副陰郁德行,“我覺得示衆也不是不可以,這是失敗的代價,應該給你一個教訓。”
“對不起。”橙子沮喪道,“會不會連累你挨罵?”
“沒事的。”楚岚見橙子還算有良心,安慰道,“素言小姐會來收我們的述表,她會去跟娘娘說,估計娘娘罵過她後也懶得罵第二次了……吧。”
她忽然看見了一輛淡黃色的小車,和其他車長得不一樣,這輛确實有點像小烏龜,小小的一隻,線條圓溜溜的,有點可愛。
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輛小烏龜車有兩個大大的奇怪車燈,這是珠珠的得意之作,用她的話說,這叫“電燈”,雖然她也搞不懂這種燈和油燈的區别究竟是什麼,大概是不用火吧。
而且這車停的很離譜,它橫在了路中間,人來人往,馬來馬去隻能默默的從旁邊繞,這種停車方式可以稱之為缺德——要是負責開車的年糕幹出這種事,肯定早就有人去拎這隻年糕過來臭罵一頓,叫她把車開走,哪敢這麼猖狂。
染葉可能和她一樣,都有一種不妙的感覺,當時也不說話了。
隻有橙子還在啰裡八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說我是不是倒黴啊,我應該改名叫莓子……”
“别吵了。”染葉煩躁地說,“你閉上嘴行不行?”
楚岚不妙事還是發生了。
不遠處站着米糕,娘娘,和臉色比染葉更難看的禮親王。
米糕這種小年紀的年糕還沒開始上大課,又不是親貴家的姑娘,哪見過娘娘,她隻會幹出更抽象的癟事——米糕恰恰是癟人。
純種的癟人和正常人打小一眼就能分出來,這都不一定是娘娘當場擒獲米糕,八成的概率是米糕自己屁颠屁颠的跑過去搭讪。
米糕提着她的小籃子,漲紅了臉,踮起腳,跟娘娘說,“我,我還有一個面包,是早上剛出爐的,”她話都說不利索了,“是,是,是菠蘿包,可好吃了,我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你要是喜歡的話,就送給你。”
說完,她把菠蘿包塞給了娘娘,紅着臉一溜煙的跑了。
這是三九寒冬,楚岚卻頓時汗流浃背。
“不要說話,”染葉用極低的聲音說,“她不一定看見我們,慢慢的,慢慢的我們退回去,輕一點,腳步一定要輕,踩來時候的腳印,這樣沒有聲音……”
垂死掙紮總是比放棄要容易。
橙子這會兒也吓得不敢說話了。
她背着橙子,緩緩地擡起腳,往後撤了一步,結果不偏不倚,踩中了一團新雪,嘎吱一聲。
娘娘是一個極顯眼的女孩,她在人群裡永遠鶴立雞群,目光所過之處,焦點永遠是她,即便披頭散發,不施粉黛,她仍和其他相貌平平的年糕是兩類人。
米糕一走,娘娘便如摩西分海般穿過跪伏的人群。
很快,染葉自暴自棄,蹲身行禮,“娘娘萬福金安。”
“賣早點的小姑娘算哪一邊的?”雲菩掂着菠蘿包,“紅騎,還是白騎?”
每當她下定決心是時候弄死賀蘭貞純了,她都會被自己手下的草包程度震驚。
在草包的襯托下,賀蘭貞純簡直眉清目秀。
有禮數,靠得住,知進退,不滿腦子都是造反,簡直感人泣下,可以當半個雙雙使喚,最起碼還算像個樣子。
兩個愚蠢的兔崽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道,“她負責扮演被正義之師感化的普通老百姓!”
“哦嗨。”趴在楚岚背上的橙子擠出來一個扭曲的笑容。
她覺得洛伊絲對她有誤解,對這裡的士兵也有誤解,這要讓洛伊絲看見這場景,估計這姑娘能深刻領悟到投機取巧隻會賠個底掉,立刻連夜卷包袱跑路,回去投奔她的教皇父親。
這次換楚岚變成霜打的茄子,隻不過她比染葉更慘,她把橙子又原路背回去了。
娘娘冷笑道,“兩國交兵之際,十裡内的百姓跑的跑,死的死,誰還有閑心做早點賣給你?”
染葉不死心,可能她知道今天反正一頓臭罵跑不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昔日大喬、周徹舉兵抗任,步練師家中糧有兩倉,以一相贈。”
娘娘的表情無比的精彩,“誰?誰與誰舉兵抗什麼?誰又以糧相贈?”
“任紅昌?”染葉試探着說。
“你再說一遍?”雲菩麻木的真的把那個菠蘿包拆開,掰了一小塊嘗嘗。
難怪那個小番薯說要排隊,确實還不錯,黃油的味道很濃。
賀蘭貞純怒說,“你怎麼回事?”她說的話當真是驚人,“是謝安以一鬥糧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