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語戳中了崔文純掩藏心底的“年長之痛”,他不再作聲,任憑莫元舒将他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好幾回。他的淚水浸濕了布帶,莫元舒近乎調戲的葷話時時萦繞耳畔,這讓他十分不自在,總覺得自己身在狼窩。
莫元舒抱着他步入浴池,為他細心抹去了一切痕迹,複又小聲詢問:“樸懷,皇上還不回京華麼?”
“快了。”崔文純連說話都覺得疲憊,卻仍不忍報以緘默,就啞着嗓子說,“十餘萬人自京華一路南下,遊金陵、過錢塘、至會稽,倘若再不回京……大庫便要空了。”
莫元舒垂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皇上似有内禅之意。”崔文純冷不丁地補充了一句。
或許緣盡之日就快到了。
……
上巳當日,崔文純奉敕往蘭亭去。
三生天子一一覽過三碑十景,後又轉回了流觞亭前。春風拂面,“之”字形清流潺潺而過——皇帝興緻大起,當下令葆甯王、端欣、冷濂生、虎嘯林、惠明、喬洪吉、崔文純、楚尚楓八人次第而坐,流觞賦詩。
八人知曉聖意,或以福華、或以禅意入詩,皇帝至為滿意,乃令官吏纂集成冊,複搜集精怪之說。
禦筆作序曰:
愚鈍迷幻者,虛也;人倫本性者,實也。無虛有實者,道也;棄虛求實者,問道也。善先欲後,是故存人之賢愚之分也。夫人之立于世,貴乎知道之明滅也。會是盛時,與宴衆賓感天地造物之慈,為了心地,乃各贈以藻缋,明證聖道,存抒己情。百代既後,世人猶可知今人之心,則願償矣!
禦制偈子曰:
道焉存耶?實在是矣。
洎不欲言,無懷見之。
另有結尾曰:
太平安樂之年上巳,淇風宮主謹識。
文後與會者名錄:
淇風宮主,葆甯王,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端欣,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吏部尚書、世襲一等永國公冷濂生,内侍監虎嘯林,參知政事、秘書監、國子祭酒喬洪吉,僧惠明,翰林學士崔文純,監察禦史、奉敕初封世襲二等丹陽伯楚尚楓。
複钤有以上九人印章各一,次第為“三生天子之寶”“葆甯”“古稀相公”“永國公印”“聞虎音”“政園老人”“燈前一客”“懷真璧”“丹楓報秋”。
崔文純奉敕以篆書題名曰《流觞集》,集内存詩十六、詞二十二、散曲二十八、句二、精怪新聞四十八。
三生天子飲盡杯中美酒,笑謂群臣道:“自離京華,業已經年。朕雖為天子,實在貪戀凡間風月,本非帝王治國咨道之心。江南形勝,然有京華在北,斷不可棄。至會稽遊目騁志,文武生憊,百姓有怨——朕不日回銮,即蠲免江南欠賦,以不負百姓赤忱。”
衆人紛紛拜倒,齊聲道:“天恩浩蕩!”
“都是自家人,起來吧。”三生天子擡手示意衆人起身,接着說,“你們之中……除去樸懷與正秋,其餘人俱為先帝舊臣。皇考禦極二十六載,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人稱有道明君——你們說說,朕與先帝孰優孰劣?”
群臣面面相觑。
若是說先帝勝于今上,難免龍顔震怒;若是說今上勝于先帝,又難免犯了疏不間親的忌諱。
半晌,仍是由端欣當先出言稱頌道:“先帝與皇上所建功業不分伯仲。依着老臣說,先帝一朝由興入治,皇上一朝由治入盛;先帝德比旭日,皇上功似皓月;先帝是堯,皇上是舜……”
“好了好了,”三生天子趕忙擺手打斷道,“朕究竟能否與虞舜相較……朕心中有數。況且堯舜理政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之所以被後世儒生奉為明君令主,不過是因為‘禅讓’二字而已。當年道宗皇帝禅位于先帝,自為太上皇,從此卸去庶務重擔,自在遊樂,朕豔羨久之。此番盛世南巡,又覺江南風光勾人心弦,竟生倦怠懶政之心。衆卿以為如何?”
衆人心皆駭然。
皇上竟當真有内禅之意?
端欣拜倒在地,高聲啟奏道:“皇上春秋鼎盛,應以祖宗社稷存亡為念。太子年歲尚幼,凡事仍須皇上垂訓教導。還望皇上暫收倦勤之心,照舊面南稱尊,廣施惠政如故,以不負海内萬民期許!”
三生天子正欲反駁,冷濂生忽而俯身上禀道:“端相公所言極是。皇上以仁儉治國,寰宇同沐春風。今方未足二十載,豈忍棄天下黎庶于不顧?還望皇上三思而行!”
“不錯!”
衆人循聲望去,卻是葆甯王開了口。
三生天子笑道:“皇弟竟與朕的臣工所見相同,倒也難得。”
頓了頓,他又問:“此番南巡……究竟用了多少銀子?”
方才滔滔不絕的端欣緘默無言。
三生天子環視群臣,見無一人答複,不由出言點名:“端卿,你既為文武之首,為何不答?”
端欣拱手奏陳道:“回皇上的話,老臣不知内帑存銀幾何,亦不知戶部大庫用度,更不知行在膳食開支,故而未能逢問即答,還望皇上恕罪。”
三生天子另點了冷濂生、喬洪吉回話,二人一概以“不知”上禀——群臣深知皇帝如今不過随口一問,隻消将眼前胡亂應付過去,過一陣子皇帝便不再留心了。
崔文純位居末席,知曉此番南巡耗資甚巨。先帝傳下的家業幾近無存,國庫内興許就剩下仨瓜倆棗了。
得不到回答,三生天子默然半晌,終是道:“回去吧,是時候回去了。”群臣紛紛拜倒,由端欣領着應了一聲“遵旨”,繼而退下開始籌備回銮事宜。
南巡經年,至此終于告終。
崔文純正欲回邸館将此事告知莫元舒,忽聽身後有人呼喚:“樸懷!”